奶奶在世的时候,看到村里邻家建房就念叨帮工的事。那时我约莫六七岁,不晓得帮工是咋回事?总纳闷,奶奶对别人家起事咋就那么上心?
在念叨里奶奶常常提及我还没有见过面的爷爷,他给村里一个大户人家帮了三年工。这事大概发生在明末清初,村里一户人家发财建房子,房子很大,分前、中、后三进院,连起来足足二十丈,顶普通人家的三幢房子规模。这大房子建了三年整。旧时农村规俗,但凡村里人建房子等做事,大家都互相帮衬,主人供饭食,不发工钱,等帮工者家里也起事了,主人家来还工。这样一来可以节约许多建房成本。旧时期,普通建造一栋土木结构房子至少需要一千多个工日,房主人需要准备好点的伙食;没有资金的家庭,不仅要省吃俭用十来年,还要不停地帮工攒工。农忙季节一过,这大户家就早早上门来邀工了。爷爷早出晚归,像他这样佃农连土地都没有,何谈建房子?这些穷家庭的帮工其实是一记不求回报的“空头支票”。
我家建房的担子最终落到父亲肩上,在我出生那年。并不是家里累积足够资本和攒工数量,而是迫于一场灾难。1966年,一场十二级强台风在三都澳登陆,把我家原坐落村头山坡与他人合建的房子摧毁了。合建的邻家决定拆房梁自己另行建造,父亲只得拆了余下部分也择地安居。那一年,母亲怀我六甲,寄居在母亲娘家附近的一个小山村。我是五岁回来,看到了父亲建的新房子。新房子大约250平方米。与其说是房子,我感觉倒像一个凉亭。新房子只有东西两面筑上土墙,南北两面空荡荡的,风和太阳可以直接灌进来;而且鸟雀叽叽喳喳来去自如。不谙世事的我们倒感觉这样挺好,不仅可以设网捕鸟雀,每天还在滑溜溜的柱子上攀上爬下,玩猴子“占山为王”游戏。我们攀柱子,走房梁,愉快地追逐着,“空房子”简直就是欢乐的天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就读初中。
面对这空敞散风的房子,奶奶不停念叨:“咱家啥时候能给房子筑墙堵风啊?”那时正值大生产劳动时代,我们家兄弟姐妹多,年纪尚小,缺乏壮劳力,一家人连温饱都揪心,哪有能力起事筑墙?我暗暗想着,等我长大就去帮工,储备工日。农村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常参与户外劳动,打打大人下手活。一天周六上午完课回家,吃过午饭,我对母亲说“妈,我下午准备给邻居帮工,小孩子可顶半个工日。”母亲点头答应了。
其时的农村盖房子,没有现代机械设备,全靠劳动力操作。盖一栋房子大体是先挖土起地基,接着抬石头砌墙基,然后在墙基上安墙板筑墙。土墙分为上下两层磊叠,筑好下层晾干后再筑上层,最后起柱上梁盖瓦。垒墙基选择的是大石头,墙基出土后才逐渐收缩,改用小点石头。扛石头需要壮劳力,两个人抬一杠,每一杠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我的肩膀还不能够承受如此重荷,就在溪岸边,捡填塞基础的砾石;如果是刚开工挖地基,就捡簸箕装土等轻活儿。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帮工是在我读初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天。听说下厝阿贤伯家房子的墙筑得差不多了,父亲一直忙于生产大队的事,没有时间给帮工,母亲心急,催了好几次。我安慰她,我来帮工。
那个寒冷的周末,我一吃完午饭后就来到阿贤伯房宅地,看到眼前呈现着高高的四方形围墙,状似一个掀开盖子的大盒子。围墙下面一圈呈淡白色,那是去年筑好经过盛夏晾干的;上部褐色部分是今年秋收后新筑的。“盒子”的东北角剩余两堵墙的缺口,估计如果天气好,三两天即可合拢完成。这天下午宅地里干活的只有阿贤伯和他儿子。看来秋冬下来邻里该帮该还的工差不多了,主人家无奈只好上演父子“上阵”。阿贤伯看到我们到来很高兴,尽管大伙年纪小点,扛不动重活,总算是给个帮手。
筑土墙主要工作是备土与夯筑两部分。备土一般是选择粘性好,潮湿程度适中,容易打夯的土质,人工搬运到施工地点。筑墙首先需要师傅(或者有经验者)支柱子安放码头板(模板),形成一个装土的椽槽。第二步是给椽槽中上土,开始打墙。打墙一般是在椽槽前、中、后站三个人。年纪大的提杵人喊着节奏:“一、二,嘿嗨,一、二,嘿嗨……”其余两人合着节拍,依次使力打土。第三步是夯实换板。三人一起持杵一遍遍密打土层,结实后加土再打,直到打满槽板换装第二对椽板,这样依次层层抬高。筑上层土墙添加的黏土需要搭架子传递,费力费时。
阿贤伯父子加我们仨小孩,正常这样的组合一个下午顶多筑半堵墙。我们本想来打零活,由于人手不足,主人安排了我们提杵发大力,他们父子负责挖运与提送打墙土。每只墙杵足足七八斤重,我们每一次提起下打时还得旋转,把粘着墙杵顶端的黏土挤掉,然后提起再打。筑墙马虎不得,否则筑出来的墙如马蜂窝,不牢固。我们三人的小手连杵都握不满,显然力不从心。刚开始大家还能用一只手提杵打土,半小时后就得频繁换手了。不久,大伙都气喘吁吁,改用双手持杵了。墙杵击土的声音起先还有节奏,接着就渐渐拉开,随后变得稀稀落落。阿贤伯发现我们力气跟不上,他们父子备好土就爬上槽板来帮忙,并鼓励着我们。墙杵打土的声音又紧了起来。一板叠一板,褐色的新墙不断抬高……冬天日短,天很快黑下来了。但打最后一层墙土,几乎每一次下杵整个墙体都在晃动。首次上墙打土的我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直到筑完收工。这时天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阿贤伯用手电筒引导我们颤颤悠悠地爬下木梯。
我们回到阿贤伯家里,阿贤婶急忙给我们打热水洗手暖身。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饭菜已没热气,显然准备了多时。我们洗完手上桌,由于一个下午强力持墙杵,此刻大家的手都在发抖,居然抓不住筷子来夹菜,一个个面面相觑。
后来,我读完高中考入师范学校参加工作后,给邻里帮工没有间断,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初。我逐渐适应干起各种重活了。从起扇立柱,到上屋面盖瓦;从颤悠悠扶墙,到站立屋面安檩钉椽行走自如。我家漏风的房子那几堵墙,在娶我二嫂的时候已经全部筑上。记得那时一家人起早贪黑加班筑墙,我没有留意邻里是否都有还工。80年代以后,人们的经济水平提高了,大家改用红砖砌墙建水泥砖混房,用工大大减少。我时而参与帮助邻居搬砖或者搅拌水泥这类活;如果遇到条件差的宅地,也担当挑杠抬水泥浆这样重活。
随着城镇化进程加速,村里人大都在宁德城里买房住了下来,我也调到城里工作买了房子。城里的房子装修大都师傅包干,帮工仿佛已成历史往事。如今的农村,大家召唤聚集无非红白喜事。这种邀约会聚算是缔结乡缘的另外一种“帮工”吧。 □ 陈承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