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一眼不眨地望着山村一天又一天慢慢地老去,连同自己也经不住数十年无情的风刮雨打,也似留守村里得了一场大病的老人,颤颤巍巍立在闽东鹫峰山脉一根神经末梢之处的溪畔山边,随时可能在哪一场风哪一次雨的招摇中回归大自然。
老屋年轻时也身强力壮,像一把特制四方形的大伞为主人家里老老少少顶天立地,瞧屋子四周土墙是取山边竹林下的黄泥巴,用木锤反反复复敲打一层又一层地筑起来的,牢固又结实,且又冬暖夏凉。曾经宽容孩子们的吵闹和大人们的怒骂,捧起铜铃般清脆笑声,怀揣了家的温馨,装下了困苦叹息,也驮起远去的希望。
然而,世道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屋大门被铁将军把守以后孤寂的日子,它的墙体经不住雨点日久的长鞭痛打,次次呲牙咧嘴之间留下如麻花般大小深浅不一疼痛的坑洼,右边半截土墙承受不了雨水浸湿的重压,干脆用生命作了终结,从半空上倒塌到地上,以此悲壮的情怀回归大自然。屋顶的排列整齐的青瓦也经不住溪上吹来的风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先是自乱阵脚离开队列,歪歪斜斜横在上面,暴风骤雨降临,无奈之中选择自身殉情,从断椽之处重重摔到大厅地上落得粉身碎骨的英名,从断椽处漏下的阳光微笑灿烂在碎瓦上。栋柱长年累月让飘来乳白色溪雾润湿的腐蚀,如人似被掏空健壮的筋骨,落下虚弱身体以致承担不起屋顶剩余的重量,要不是那些剩下坚挺的土墙助上一臂托举之力,老屋早就像碎瓦一样躺倒地上,懒洋洋地去晒太阳了。
老屋在村子里不算老的,尤其是跟溪流两岸那几座见过十多位皇帝的古色古香古厝比,不知道要年轻多少。说老其实是给它破旧的代名词。老屋诞生于上世纪“文革”末期,主人一家六口人住在老屋,掰开指头算也就二十多个年头,那时一家人靠面朝黄土背朝天修地球艰难地度日,怎么埋头苦干日子也不见得有好过,依然过得紧巴巴的,借着从溪底吹来改革开放的春风翅膀,举家像呢喃的春燕过山越海到广东深圳一带筑巢,成为村里第一个吃螃蟹外出打工者,想不到赚到第一桶金,又在那里安家乐业,从而冷落远在家乡的老屋的。起初,一年中偶尔有回老屋,时间一长,他们与老屋之间的情感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使是村里人隆重的春节和七月中元节,村里其它房屋的人都有回来庆祝和祭祀仪式,老屋主人最后一别再也没现身过,有事只是邻居代为打打电话而已。真有让老屋自生自灭的决意。
老屋寂寞难耐便与草为伍,那草起初也百般妩媚又有了千般的努力,爬上墙头摇晃身子迎风而歌,墙脚的矮草自知爬不到墙头,却也弓着身往墙缝隙里挤去,哪怕没有半点雨滴和露水沐浴,心甘情愿地干渴在世上艰苦地活着,有时天空毒辣的太阳下来收走叶脉里本就不多的水份,它们也要把根伸进墙体里。
这时,老屋里面地上凡是漏雨见光的地方,不是长着厚厚无言的青苔记载匆匆岁月,就是争先恐后拼命挤进的野草,站稳脚跟而欢欣鼓舞地举起花瓣的小臂,像刘德华演唱会观众举起的荧火棒。
老屋的命运不济,带着暮年的苍茫,日落日出,它看着溪流两岸的古厝,一座座被人修缮,白墙灰瓦,换上皇帝的新衣,是那般的精神,而自己的尴尬倒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想必活在世间时日己经不多,正在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终结那一刻的灵光如闪电般降临。
不知哪位圣贤说:希望就是在最绝望时产生的,这话套在老屋头上,那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老屋的命运在不经意瞬间如古木逢春般得到喜人改变,获得新生。
那是天空清朗的夏日,老屋门前那条溪边的防洪堤坝和休闲旅游步道工程刚刚竣工当儿,似乎清澈的溪水洗的湛蓝天空洒下热烘烘的阳光,一半被溪风吹水面闪着粼光,一半金光落在休闲旅游步道上。
一辆挂着沪字头车牌的小车戛然停在老屋斜坡下方公路上,车门轻轻地打开后,车上先后走下来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高的戴眼镜,头发长,在后脑勺扎一把辫子,远看像粗犷的女人,矮的那个理平头,腆着圆球般肚子,换在这村里,至少是怀孕七八个月妇女呢。还有两个女的,都长着中等个头,年龄大约四十上下,一个上身穿蓝色的短袖衫,下穿白色的短裙,短裙包着翘臀和短袖衫衣摆,她的身材优美得如溪里觅食的长腿白鹭,另一个穿米黄色的上衣,下身穿墨色的休闲裤,她脸上皮肤白皙润泽,如豆腐般光洁,似乎能拧出湿漉漉的水来,配上那柳叶眉,涂了淡淡红唇膏的樱花嘴,浑身上下洋溢着大城市女性的优雅,真是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盛开在山村里。
山村天空撒下灼灼的炎热,被哗哗的流淌溪里浪花藏起几多,矗立两岸环抱山村山峰上空旷绿荫和绿色到屋后的树木竹林又收起几多,再有像无形而巨大的风扇的溪风过境,毫不犹豫地顺走了了几多,剩下的那点热气算不上什么了,顶多算是留存大地母亲手掌心那点温热。
两个女脚踏到地上时,赶忙打开手中粉红色的碎花遮阳伞,然而,溪风徐徐地吹来,吹得那伞微微地抖动,像池塘里探头探脑的荷花。
那个穿米黄色上衣女的被唤作琼,她一下子把伞放在脚边的地上,伸开双臂作飞翔状,仰起头兴奋地对戴眼镜男人说:“老大,抖音上没骗我们,这里风景漂亮,空气好,真是人间仙境啊!”
说着,她微微闭上眼睛,一口一口贪婪地吮吸着空气,己经全身心陶醉在山村迷人景色里。戴眼镜男人蹲着马步,也一口一口贪心地吮吸着空气。剩下两人也不肯浪费,邯郸学步地吮吸山野新鲜的空气。这新鲜而又带着山野芬香的气味,从他们的鼻孔里进去,穿过大城市迷宫般的五脏六腑,洗去沉积肺腑的城市尘埃,仿佛有春天的气流,如种子发芽般地在身体里蠢蠢欲动。
吸饱了空气他们沿着溪畔休闲旅游步道行走,看见溪上溪下奇特的东西,眼镜男就问旁边看他们好奇的村人,这村人没出过远门,普通话不标准不说,也只会几句简单的,遇上略微复杂的,那就得普通话和本地话混杂一起伺候了。眼镜男他们虽然听不懂,但城市绅士风度尽显,脸上没有半点怨气,而是投来微笑,嘴里也顺风来“谢谢”。想不到在这山村里也蒙上一层异国他乡情调。
风景这边独好,他们从溪这边走到溪那边,又从溪那边走到溪这边,如此反复,来回三遍。真如歌唱家马玉涛演唱那个味道:“马儿哎,你慢些走哎慢些走哎,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山村太阳也不懂得关照城里客人,匆匆忙忙地收拾起那一张张灿烂笑脸。这时轮到霞光粉墨登场了,它束了细柳的腰却燃烧半边天际,夕阳几根金光闪耀胡须射穿霞云。晚霞如胭脂润滑地涂抹山村道路上、田园里、树木竹林,还有与老屋一样的房屋。清澈溪水似乎也被胭脂染了颜色,特别好看,那是倒映在溪水里红霞,让溪水流出一条丰满风采的花一样溪。
四个城里人头一次置身如仙境般的美景中,美不胜收,牵着他们无限的遐思。
四个人一致改变了晚上回城的主意。他们的魂魄定格在山村这抹晚霞里。他们从车上搬下来帐篷,地点选在老屋下方公路边一块空地上,两个男忙了起来,不费多大功夫,两个蒙古包相似的帐篷搭了起来。两个女人也未曾闲着,搬下生活用品和干粮,还有包装的熟食如鸡爪之类,一一摆在简易小方桌上,又从车上引来照明电源,两个帐篷里灯光亮了起来,眼镜这才拿起水壶往身下溪里走去,几分钟之后,他提一壶溪水上来,另一个男的拿灯光照了照壶里水,清澈透明,于是放心地在电器上烧。几分钟后,水壶腾起几缕热气,眼镜倒到茶杯,抿嘴品了品,大声喊道:“甜啊”。其他人闻声倒吃了一惊,很快就明白了,纷纷拿出茶杯分而喝之。喝着水吃着干粮,这就是在山村里别有滋味晚餐,他们在城市里平时用纯净水烧水泡茶,却都喝不出溪水烧的那种纯净甘甜,其实这溪水流到下游供水发电并用大型水库,那水供给福州城及周边县群众饮用,只是他们四人今日不知而已。
他们飘荡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的躯体,今夜却在远在千里寂静的山村里度过。他们与山村的缘分是抖音为媒,一天,琼在东方明珠之下办公室里无意间刷到山村年轻人拍的山村古厝溪流画面的抖音,琼惊喜万分地让他们几人分享,秀丽的山光水色,古朴的古厝,绿色的溪流,这正是他们几个人梦寐以求的心灵栖息地啊。
夜幕朦胧里,村里一位长者看他们帐篷搭在离溪又近的路边,虽不至于暴发洪水淹上来,但也得防万一,山村人与生俱来的一颗善良心,催促他走到帐篷邀请他们进家住,或把帐篷搭到大厝厅里去。
他们的心被山色陶醉了,琼对长者说:“我们来寻找大自然,我们目的就是投身到大自然母亲怀抱里。”她这话说的没错,可是站她对面的长者,没多少文化的山村农民,听不懂她文绉绉的话,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好意被婉转拒绝了,就咧着嘴讪讪笑着走开。
山村里夜晚静极了,静得让人心生出几分可怕,沿溪两边橘黄色的路灯成为守护山村哨兵,月亮还没从山头上爬来,密密的星星就在帐篷顶上闪光。偶尔,树林里传来几声鸟叫声,似乎验证生命的存在,溪水轻声细意地流淌,梦呓着儿时童谣。风是山村无形的风扇,不仅送来了凉爽,还穿越过老屋后那片竹林,沙沙作响,那是山村里天然的乐章。帐篷里的他们沉浸在甜甜的梦乡里。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琼最先走出了帐篷,就融入了乳白色的溪雾里,那如蝉翼轻纱似白雾挂在眼前,琼伸出指头捏捏,没有感觉,看得见摸不着。空气被溪水洗过般格外清新,深深地吮吸一口,细细地分辩出淡淡的山花馨香。
美景就如此轻而易举地打开他们封闭已久的心灵窗户,体验山村一夜之情,激起他们心中那层难分难舍的涟漪,他们中谁也不想这么轻易离开,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达成一致,在村里租房住下,成为山村夏日里几只候鸟。他们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溪那边走到溪这边,最后老屋走进他们的视野。
于是,他们向远在深圳的主人租下老屋,根据老屋的结构和他们各自的喜好,掺杂着大城市生活的诸多元素,却又体现乡村古朴风情,进行一次既区别乡村其他房屋,又实用主义的修缮改造。与他们无意一次邂逅,老屋也在起死回生中得到新生。
两个月后,村里的木匠和泥工师傅,按他们设计的图案,把老屋翻成新屋,屋顶的橡条和横梁换上新木料,瓦片也换成彩钢瓦,倒塌半截墙不再是泥土而是空心砖补上去。屋里面变化大了,二楼房间作为他们的卧室,大厅上不铺楼板,而是建有栏杆的回廊,既美观耐看,又为楼下大厅留下空间和光线。一楼厨房、卫生间、餐厅、会客厅、茶座、咖啡屋、文创室、家庭小影院。
老屋门前那块半月形的空地,也没有半点浪费,被打造出一个观景台和休闲场所,让从不把门前屋角闲地当回事的山村里人大大地开了眼界。村里人感觉这些大城市人真会玩,他们从溪里拾来被溪水冲洗了几百上千年光滑的鹅卵石,铺在门前空地上,像铺一层鸡蛋,纹路规则又清晰,中间铺出山茶花的图案,人在上面走脚底下凹凸感极强。他们还不善罢甘休,却在这里花大功夫布置,撑起一把蓝色的遮阳伞,伞下放置着一张石桌和四把石椅,又在旁边恰当位置摆不打遮阳伞的桌和椅,还有两个空闲位置也不让它空闲,放了跟公园里一样的长条靠背椅。最惹村里人眼球的是靠边处摆着烧烤的炉架。那红红的炭火飘起蓝蓝的烟,风时不时地把烤肉香味飘到家家户户,闻上香味,掀起欲望涟漪。
老屋门前连接溪边公路那条小路过去被野草覆盖,这当下被他们收拾成一条弯曲斜坡小路,有着“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意境。路面鹅卵石铺的,叠一层层往上的台阶,小路入口处用木板搭起一个简易小门亭,亭上覆盖一层干茅草,横眉中间刻两个“山舍”黑体字,这是给老屋起的雅名。
夏天大城市里的酷热让他们心烦,空调里吹出冷气降不下那股火热。老屋所在山村无疑是天然的空调,又是夏天避暑胜地。放在文创室桌上打油诗大概能寻寻觅觅这几个候鸟一样人的心理轨迹。“待我了无牵挂,从此归隐天涯,深山老屋为家,远离都市繁华,忙时修梨种花,闲时三五好友,小酒清茶。”
他们并不完全到这里休闲歇夏,屋里面文创室是他们跟城市一样的工作地方。工作累了,他们从屋里走出来,坐在门前的石桌上,看山看水看古厝看炊烟,看山村里如画的风景。还可去溪里提一壶水泡茶煮咖啡,煮山村里无穷的乐趣。
夜晚,他们把城市生活的味道带到山村来,烧烤台火炭火红起来了,架子上一串串肉虾冒着烟吱吱地响着,有人在操作烧烤,有人坐在石桌上,吃着烧烤,吹着凉风,配着啤酒或可乐。
月亮没有出来,满天繁星,如梦如幻的情景,仿佛生活在美妙的神话世界。
山村里人原先过得十分平静,天黑了都上床睡觉,或看电视。自从他们点燃老屋门前烧烤的炭火后,村里人心被无数虫爬得痒痒的,有人起初站在自家门前台阶眺望老屋,过了几天似乎没看过瘾就前进到溪边堤坝上,再过几天,又前进到老屋下的公路上,还不能满足新奇感,有人就上到了老屋门前,睁圆眼睛来来回回地看烧烤,总算过了瘾,饱一次眼福。他们见村里人来,又热情又大方,给搬椅拿杯,请村里人入座喝茶喝酒吃烧烤。
烧烤很有热度,很快也烧起村里在外年轻人的热情,到了周末,那些平时不爱回老家的年轻人却赶回来,加入了他们的烧烤队伍。
最有热度算住溪西岸年过九旬的老太太,她腿脚不便,却吵闹着要去看城里人,说什么上海去不了,看上海人不过分。儿子拗不过她,借一辆推车把她送到老屋。
老太太见给自己倒茶的女人如花似玉,惊讶地张着没牙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人,那女的被看得都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手里的上海零食往老太太手上塞。
回家路上,老太太说:上海女人像戏里林黛玉好看,跟画一样。儿子回答:人家脸是做手术做出来。
老太太羡慕了,她摸自己扁平的鼻梁,自言自语道:我要年轻些,这扁鼻梁也去做手术。说完,她害羞地笑了。儿子也被逗开心了,赶紧说:好呀,现在就带您去做手术。
从此,老屋门前烧烤成为山村网红打卡地,连二十多年都没回来的老屋主人孙子也特意从深圳回来打卡。
老屋已是今非昔比了,可至今它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山村里人挤破头皮往城市去,反过来城市里人喜欢上山村,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有深不可测的理由。 □ 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