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首页 > 新闻 > 文化 >

郑承东:一个人的大门山

2025-01-01 09:47:00 三都澳侨报

侨者,原意为“高处”,后引申为客居他乡异国的人。此双重意,宁德东湖塘的大门山均皆而有之。

东湖塘为海湖。湖中高丘皆岛屿。塔山岛、金蛇头岛、贵岐岛和大门山岛皆在湖中,以舟船相通。大门山有双峰,孤立东湖之心,似中堂之门,故称“大门山”,实形又如金瓯覆地,故又俗称“金瓯”。因上世纪60年代围垦,大门山之西侧接陆地,成稻田与鱼塘。山之南、北,依烟波浩渺。唯朝东一面,可驻半坡,观沧海,歌水何澹澹,日出以东。

说大门山上有客居之人,实为曾有印尼、缅甸和越南归侨栖居于此东面,即为东湖塘华侨农场大门管理居住区。上个世纪六、七、八十年代,因东南亚排华事件,先有印尼与缅甸归侨安居于大门山半山腰与山脚,住的是单层联排砖瓦或石头房。后有越南归侨,住四层高的宿舍楼。大门山有双峰,一高一低,皆为小山包,登二三分钟,即可达山顶。宁德县华侨中学、小学分落大小山包,西侧山脚建有中小学校食堂,足球场也建在西侧湖滨,美轮美奂。印尼归侨好足球,彼时,中小学皆有学生足球队,曾名贯八闽。

后改革开放,国门大开,有部分侨民移居夷邦,国家又于东湖南岸投资建设华侨小区与华侨小学,留住侨民搬迁新居,大门山管区人去楼空。侨中生源不足,曾改为县区劳动学习实践基地,原有小学楼房成危楼,后经改造,被东侨公安局租用,足球场也自然变更用途,成侨民蔬菜基地。可谓海湖雁归旧,只此一片青绿。

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本人曾任教于华侨中学。每日骑着自行车,约上二三个同事,往返于老城、大门山之间,披星戴月,风雨无阻。那时的道路,或田间,或池塘间整齐划一的机耕道,两旁的防风林齐刷刷的……

那时还领着粮票,每月底,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塔山脚下场部的粮店,用粮票换成一袋米,再驮在自行车前头把手上,就沿着机耕道骑回家了。那时的我们,其实也才十六七八岁,心智上也算是毛头少年初长成。有时,自行车后座也带女老师,那感觉是,越想骑安稳,越容易出“车祸”,因此,偶有连车带人,把女老师带到机耕道路边沟的尴尬记录。

在大门山顶上,侨中有三座石头房的主体楼,按东西走向排列着。面朝东面的半山坡记忆中是片茶园,也算是我们的校园。师生们在课余时间,常常流连于此,观东湖海天一色,渔舟唱晚。所谓目遇之而成色,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再所谓春江潮水连海平,立此半坡,千古幽幽。

而下午课后,更是师生们撒欢的黄金时光。围垦后的东湖塘依然是海湖,潮涨潮落,咸淡水交界,近海鱼类还会随着潮汐进入湖内觅食。而塘内鱼虾蟹的肉质尤其鲜美。“三月虾蛄四月鳗,五月蟑鱼装一篓。六月蟛蜞鳗仔滥如屎,七月鱼虾蟹贝堆满海。”一首民谣道尽宁德小海鲜琳琅满目。东湖塘小海鲜是淡水与咸水交融的尤物,肉质少腥多鲜甜味,烹饪大都以白灼为主,实为保鲜甜味。那时的水质依然清澈,几个爱好潜水的归侨男老师常常在放学后,划着舢板,到湖中游泳、潜水、捞鱼虾,再把渔获聚而食之。那天采风,再回大门山,山脚下那座石头房食堂,早已被荒草淹没。饕餮晚餐,逝者如斯。而山顶上的侨中故园,三座石头房依在,已重新修缮,变身为某幼儿园的劳动体验基地,西侧的校园种上了蔬菜,正有一位校工在菜园躬身忙碌着。原先郁郁葱葱的校园已成郁郁苍苍,金黄的余晖镀在脸上,有些温暖,也有些肃穆。

侨中是一所完中。生源以归侨子弟,即侨二代为主,还有部分的本地生,老师来源有归侨,也有本地师院类毕业生。宁德是海滨之城,海纳百川,百姓不排外。虽然,本地人生性拘谨内向,而归侨来自中南半岛,热带风情使然,能歌善舞,快乐奔放,但归侨师生与本地师生相处始终融洽。

每天放学后,湖滨的足球场更是师生撒欢的竞技场。我在《一个人的东湖》这篇稿子里,这样记录那时的课间生活——

下午放学,每遇到侨中学生足球队训练,侨中老师足球队便会充当陪练的角色,和学生们大汗淋漓一把。印尼归侨的血液里,都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侠气,踢足球也是气势如虹,敢于硬碰硬。有一次训练时,老师队前锋一个必进之球被学生足球队守门员奋勇扑救,结果学生守门员的“铁头”和老师队前锋的脚跟撞在一起,老师队前锋的脚筋被撞断了。正因为有如此这般的天赋与认真的训练,华侨中学、小学成了原宁德地区足球运动的基地之一。东湖塘小学生足球队还多次获得宁德地区小学生足球赛冠军,并代表宁德地区参加省赛,取得好成绩。

足球不仅是竞技体育的面孔,更是一种文化符号。归侨特有的族群迁徙史,铸就了他们在迁徙地好胜的精神内核。这种精神特质,不仅体现在侨一代参与东湖塘围垦时,所表现出的愈挫愈奋的硬骨头精神,传承到侨二代身上,便是叱咤足球运动场,敢于对冲的强悍品质。从开荒、开埠到开拓,这种特殊的生存方式造就了归侨特有的坚韧品质,这是归侨文化的精神内核,承载着归侨特殊的族群历史与文化情感。听东湖塘华侨农场党委书记吴康成介绍,农场准备在那片菜地上恢复原有的足球场。闻之,不禁慰藉。

如今,这些侨二代,早已开枝散叶。有的依然在国内发展,有的虽已移居世界各地,但他们依然情牵东湖,他乡已成心中故,归途何处不团圆。采风中,吴康成书记介绍,有二位移居香港的老归侨把宁德当故乡,将骨灰撒在东湖烟波浩渺中。闻听,不禁感佩。中国讲究魂归故里,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心泰身安是归处。祖籍地是故里,心灵的落脚处才是归处。这归处的说法,尤其适合归侨族群,身处流浪,无处不故乡,只有爱过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处。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寻根。因此会这样想:归侨文化中有一份很强的执念,那便是,寻根即是寻找归处。

学生吴,已离开东侨三十多年,目前定居厦门。主要从事企业经营管理咨询顾问的工作,还开着一个视频号“安辉道证”,主讲国学与人生智慧。在视频号里,自号:经典国学智慧践习者,品牌餐饮高级管理顾问,资深口哨吉他弹唱爱好者。他还开了一酒家,名:海左私房菜,吴同学如弥勒佛般,终日乐呵呵的,爱弹吉他,吹口哨,唱歌。到了晚上,他会身着印尼的民族服装巴迪克,头戴黑色无檐帽,在包厢里,弹着吉他,吹着口哨,唱着印尼民歌或流行歌曲,与食客们共享美食加音乐的快乐时光。有时,他也会身着立领国服,正襟危坐于直播间,始终微笑着,与朋友们分享中华国粹与励志感悟。他把东侨当作故乡,常在朋友圈表达思乡之情,凡看到有关东侨的图文与视频,他都会第一时间点赞、关注。吴同学,用音乐、国学与快乐,把印尼热带风情与东方人生智慧深融于日常,这便是东湖塘华侨农场侨二代的特质文化。归侨族群的历史,本就是一部迁徙史。因为不断迁徙,就必须要学会适应,将迁出地文化与栖息地的文化相交融,所谓适者生存。仅就这点,我们似乎可以说,归侨文化的另一个特质:熔炉文化。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湖塘华侨农场生逢“繁花”时代,在各方面都影响着宁德县(市)民的生活。国门开放,便有部分侨一、二代移居港澳,或英美。他们在外打拼,把港币、美金和当时港澳最时尚的服装,以及港台最新流行音乐磁带寄回,或带回农场,给留守的家人。因此,那时的归侨生活是优渥的,也是领宁德时尚之风。归侨来自中南半岛,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走在老城的街上,一眼便识出是归侨。大都黝黑的皮肤,立体的五官、V型的上身体型和细长腿,令他们留长发、着牛仔服、穿喇叭裤,佩尖领花衬衫显得尤其搭调、洋派。本地男女看见归侨女孩敢穿着带拉链的喇叭裤上街,更是咋舌不已。因此,本地人对那时的归侨身份大都很稀奇、羡慕。近水楼台先得月,宁德青年的着装也因此领宁德各县市之先。很奇怪,国门初开时,同样的洋装,穿在本地年轻人身上,却大都有违和感,不土不洋。但穿久了,贴身了,可能人也自信了,那份洋装特有的精气神也穿出来了。

同样,归侨师生也是这般的潮装,自然也影响了我们本地师生。我记得,我也有留长发、着牛仔服、穿喇叭裤经历。而他们将能歌善舞融为生活的日常,更是让我动心。热带风情,令他们是天生的歌者、舞者。生活酣畅处,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可以即兴歌与舞。那时,就忽然觉得,内地人大都活得很拘谨。唱歌拘谨,起舞拘谨,生活更拘谨。我到侨中任教,就似闯入异邦,遇见了另外一种生活。吉他弹唱,便是在那时学会的。我还记得,学弹唱的第一首歌是刘文正的《不要告别》。后来为了专升本,就脱产二年,到省教育学院念中文本科。因为学院后山叫“大梦山”,我便取了笔名“大梦客”,开始了文青之旅。但吉他弹唱也学得有些模样了,学院开设吉他兴趣班,我也敢去当教师。我的妻子那时在外语系上课,她也参加了兴趣班。于是,吉他为媒,我们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课余时间,也开始到图书馆借阅音乐理论的书籍,还初步学会了作词谱曲。我记得,写的第一首歌是《行道迟迟》。后来还无知无畏,着牛仔服喇叭裤,背着吉他,参加全省大学生歌手赛,唱着《一无所有》,也懵懵懂懂地拿了三等奖。

知父莫如女。今年初的某一日,我正在阳台书桌码字,女儿送了一本书给我,说是在新华书店买的。那本书是余华的作品:《音乐影响了我的生活》。其实,文艺是跨界的。吉他弹唱的乐感也影响了我的码字节奏感。刚开始码字时,崇拜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何其芳的散文语言都是元曲般的长短句,那种语言意境中的韵律感和音乐美叫后人难以超越。因此,我在码字时,似乎常有为谱曲而作词的交融感与错位感。起笔处,常常为如何组合长短句而羁绊、发呆,我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打开音响,听听爱乐。现在想来,在侨中遇见的“另外一种生活”,似乎真的影响了我现在喜欢的独处方式——“一个人的文学散步”。或许,这便是我要的“另外一种生活”。

一个人的大门山,金瓯覆地,大门打开,八面来风,我遇见了另外一种生活。  □ 郑承东

返回首页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