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朋友,你有没有发现夏日的宁德蕉城山岭忽然一青二白起来呢?那种青应该还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苍松翠杉,而今虽然已经成为栋梁之材,可惜现代化钢筋水泥结构稀有派上用场,多少生不逢时了。那白色却是一簇簇一片片的集约,彰显着与任何乔木争地盘抢天空的气势,以及超越时髦广告的大屏幕效应,恰与山岭原始的大青分分天下。
这种景象南岸北岸的园林都不见,什么小区和别墅也缺乏。大街两旁的广兰足够大朵大开放吧,单挑出来也是足够的大气,而掩映在自身的绿叶之间又是微不足道了。那些藤类植物竭尽依附攀援之能事,又失却独立自主的精神面貌。面对原乡原色,白得如此雄伟如此壮阔,原来只是闽东野生的梧桐。
梧桐这种乔木,山里人本来就不上眼,骂孩子脑筋不转弯就是“梧桐柴共截”。孩子头回上山砍柴,大人就吩咐:不要把臭梧桐砍回来哟。这种树木质软绵绵的不起眼,中空也没有心计。叶子大如猪耳,吸取营养也像猪一样的会吃会长个,凑近嗅嗅,从枝叶里散发出一种野草混合鞋底土的臭味来。但是,造化生万物,一物都有一物的作用,没有白生白造。那最不起眼的叶子,居然有人用它做“撒豆成兵”式的神奇大用。山上的畲佬说是明代末年,这儿出了一个名叫“演”的人主,一边读书一边把梧桐叶剪成兵马刀枪屯起来。忽然一日告诉家嫂,明早有众多兵马接小叔去打江山,你要蒸煮足够的米饭,鸡叫关唤我起事。嫂子一兴奋没到更就打开鸡笼催促提早叫关。结果桐叶兵将尚未完全成人真形,武备也没有健全,造反归于失败。如民谣所唱:“不是小叔没福气,都是兄嫂欠和过。”
民谣神曲,倒也唱出了梧桐的特殊性格:开花迟至盛夏,落叶又早于霜前。一年之中半年光景都光着身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处于一种半生半死的状态。丰子恺不知有没有受到类似故事的影响,也以失败者的形象可怜见之:“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的光棍的样子。”无怪乎桐油的用途只在油漆棺材的打桐油灰“布柴”的份上。近年来提倡火葬,连棺材之材都无用了,桐子满枝没见童子打,桐子落也不见童子乐了。一味自生自灭倒还拥有了自己的群落,在原乡占据了偌大的生存空间,以其独白,以其独清,独领一方的风姿,标志着独特的个性光芒。细细思量,恰恰是因为早落其叶也才有足够的时间沉积足够的水分和养料,等到盛夏来做一次爆发性的开放,能不给人以激情和振奋吗?这种无意识的群体集动所释放出来的能量不知是多少TNT的当量。民间的“演主”演绎出来的军师就是福州的郑唐。他在大年让人抬着草垫卷成的炮仗去财主家大鸣大放:“郑唐放火炮,除死没大灾。”
梧桐的期遇不仅在民间,经典也早有记载:“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一种朝气蓬勃的生机。“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里又让梧桐的命运与吉祥鸟结合在一起,值此大起大落,大青大白之际,心存幻想也好,一生磊落也好,仿佛都有了着落。梧桐有了,鸟巢也有了,鹦鹉啄余的香稻也有了。只是未曾污染的“醴泉”呢?未见雾霾的“竹实”呢?借以自焚的香木呢?朋友。 □ 陆宜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