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清乾隆版《宁德县志》的描述:“宁山之最大者莫如霍童,故宁川之最大者亦如霍童。”这里说到的是霍童山水,这可是一片物华天宝、地灵人杰的好地方。但用“最大”的字样来形容,那就不仅仅是山的巍峨和水的秀丽,其中一定包罗起始、源流、文化、风俗等内涵。
自古以来,霍童就是蕉城乃至宁德的历史文化重镇。当南方还是一片荒蛮时,就有释道门徒纷纷来此山水间听禅问道、修身养性。千余年的薪火相传,让霍童山声名鹊起、名扬天下。而“川之最大者亦如霍童”,也是实至名归。川的本义是河流、水道。此川当指霍童溪,这是一条长约七十公里、流域面积约七百平方公里的大溪。其发源于政和县的峰水凹,在蕉城区莒州汇合了来自屏南县流来的金造溪水,而后又在蕉城区柏步与周宁县咸村流入的一条溪水汇合,三溪交汇充实壮大了霍童溪。溪水清澈,溪岸秀美,溪水流经处各有各的称谓,柏步叫柏步溪,霍童称霍童溪,九都曰九都溪,八都唤八都溪,但它的总称却是霍童溪,由此可见,其“最大”自有最大的理由。
霍童溪流经沿岸数十个村庄,个个风光旖旎、民风淳朴。但我要说的,是这条大溪重要汇合点的柏步村。我是在金秋时节来到柏步村的,之前去往屏南方向,也就是在车上瞥其一眼就直奔目的地绝尘而去。这回下了车,并在村庄悠悠地转圈。柏步和闽东的乡村大同小异,整体布局也是田园、民居和风水林,一两条主干道衍生出蜘蛛网般四通八达的若干条小巷,不同年代的房屋先来后到,占据了见阳光、通清风的风水地。
柏步村的格局,也因为霍童溪而变得宽广。
与柏步隔岸相望的是外表村。我曾经写过外表的散文《一个村庄的内与外》,其中写到在夕阳下望着对岸柏步村及远山的场景。从那时起,柏步与外表在我心中是一对左左右右的兄弟,只是如今外表成了网红,而柏步却鲜为人知。
那就好好说道说道柏步,先从大溪说起。一个已经荒寂的渡口成为溪边的怀旧与追忆。一旦回眸,就会发现这条从渡口通往山里的茶盐古道,曾经走过挑担的挑夫,走过经商的商贾,走过赶考的书生,但更多走过的是霍童溪两岸的百姓。这渡口虽然没有李白汪伦踏歌送行的诗话,也没有马致远古道西风的惆怅,但村庄的起始却和渡口密切相关。柏步村汤姓为主,其宗族源自周宁玛坑的杉洋村。汤姓先祖发现柏步这地方有群山环护有大溪交汇,是宜居宜业的好地方,遂率族亲于明洪武二十年(1387)渡过霍童溪来此肇基,一众人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把荒芜的柏步整成了温馨的家园。有族人说:“花有名、树有名,那咱村啥名?”族长想了想,说咱们住的地方靠山临溪,大家到溪边挑水只需走百步,莫如就叫百步。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叫着叫着,就叫成了柏步。我不确定它和杉洋之间是不是有一种传承,杉、柏,皆树名,两木合并为林,两村之间除了血脉宗族的联系,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精神信仰的联系,那就是林公。
林公是闽东的地方神,林公宫是闽东仅次于临水宫而影响广泛的本地神宫。而林公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姓林名亘。清乾隆年间张君宾主纂的《宁德县志》对他有记载:“相传神为宋时邑杉洋人,善搏虎。没后能御虎灾,故祀之。”他父母于宋淳熙十五年(1188)从福安迁居宁德县云气柏院。宋庆元三年(1197),其母生林亘。林亘五岁,母亲病逝;十二岁,父亲去世。南宋嘉定五年(1212),林亘只身来到周宁杉洋,当地望族詹兆源收留了他。其天生聪慧敏捷,练就一身狩猎本领。杉洋山深林密、虎狼横行,为患乡里。林亘立愿誓除虎患。嘉定十一年(1218)十月的某日,林亘率村人直捣虎穴,“亘公凭神威,连毙三虎于地。”虎患虽除,但仍有其他野兽骚扰,林公遂巧制杀伤力颇大的排铳,用以轰击山猪等,收效显著。远近村民皆争相仿造,自此山村人畜安泰,生产兴旺。除了打虎除兽,精通医术的林公还悬壶济世,帮助村民驱除瘟疫,预防疾病。他正直、大义、善良和博爱,受到百姓的爱戴,死后被奉为神。
杉洋的林公宫是林公的主殿,分殿仅在闽东就有数百处,其中包括柏步。我在柏步村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说的林公传说,说林公成神后真身回云气柏院探亲,返回途经柏步歇脚,被“柏”字勾了心思,一样的山清水秀,一样的黄墙乌瓦,一样的阡陌交通,一样的鸡犬相闻,遂萌生留意。轿夫和侍者如何相劝也无法说动林公,无奈,只得遂了神愿。尽管这只是当地的一个传说,但由此可见林公在民间的影响力之大。一尊由普通人变成后世敬仰和爱戴的神,这完全取决于他的善举和百姓的感恩。
村庄分新旧,仿佛现实与历史,连接两者的是人。一些从旧厝搬进新宅的老者坐在门前的条石上,吃着烟,说着话。望见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好奇地打量。我们也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想从中捕捉乡村的信息。坐下,接过农人递来的清茶,浅抿,一股山野的气息直灌肺腑。
老人说着村庄的往事。问及细部,他们说不清道不明,但一句话提醒了我们:你们还是去老房子找找看。于是,我们去了村庄的原始部落。几十座明清老厝,在青石小道边矗立,有鸟飞进飞出,但几乎没有人踪,残墙断垣记录岁月的风雨;木门雕窗讲述年轮的兴衰。如何能让老厝昨日重现,已然成为乡村振兴不可回避的现实。虽然新村充满生机,但它毕竟只是一段非常短的时光。当下的乡村建设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展开,大同小异的模仿、随心所欲的改造,使原本脆弱单薄的乡村愈加无所适从且逐浪随波,柏步也面临同样的瓶颈。好在各级的领导来了,乡村振兴的指导员来了,知名的村建专家来了,本土的文化人也来了,群策群力对柏步进行包罗万象的调查,提出因地制宜的理念,无论是渡口还是古道,无论是老厝还是宫阁,都必须有一个共同指向,那就是不背离原色、又与时代合拍的新农村。
我们来来回回地走,又走到了霍童溪畔,随着村庄的扩容和溪水的涨退,两者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止百步。先人知晓相生相克之理,村名换字因水生木,符合发展天道。那么,今人在乡村振兴时应更懂才是。 □ 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