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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承钫:那碗米粉

2024-10-18 09:33:22 三都澳侨报

记忆中的那碗米粉回味悠长,感觉如初美好。

70年代末,读小学五年级的我已经能够下地劳动了。父亲身体不好,我常常在农忙季节当他下手干些轻活儿。那时村里的土地未施行联产承包,田间劳作归生产队集体管理,按小组出工。夏天抢收抢种劳动强度特别大,组里给大家安排下午一餐点心来补充体能。记得我们组十二人,每户轮流做“饭头”,煮完点心送到大伙干活的地里。点心也变着花样,有时焖米饭,有时是杂食,仓管员在前一天会把备好的食材送给“饭头”。那天我家轮值,由于母亲做事认真细腻,厨艺好,大家建议母亲炒米粉。

接到任务母亲犯难了。因为炒米粉不单讲究技巧,配料很关键。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那物质匮乏时代,我们这样大家庭哪有食材盈余?而且,米粉俗称是“油袋子”,没有足够的油料,炒出来的米粉不仅容易粘锅,烧焦,而且吃起来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幸好仓管员随带了一斤多猪肉。

母亲从门口的自留地拔了把葱,再回家翻橱倒罐,找出存储的茄子干,腌制生姜与盖菜,加上少许干虾米和酱油,能找到的配料仅仅这些了。母亲先把那片猪肉洗干净,肥肉与瘦肉剔开,肥肉炸油,瘦肉切成丝做配料。接下来她烧水捞化干米粉,用竹匾晾开。捞米粉要掌握好时间。早了,炒出来的米粉生硬;迟了,米粉粘锅底,黏糊。这一切母亲操作起来如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大家饥肠辘辘,不时抬头看看西头太阳,又瞧瞧小溪对岸。终于盼到了!一个黑影渐渐清晰,母亲瘦小的身子,肩上挑着担子,走不快。突然,有个小伙子叫道:“点心来了!吃炒米粉啦!”只见他扔下手中秧苗,飞奔起来,踏上田埂,蹚过溪水,接过母亲的担子咧着笑脸回来了。大家聚拢在田边的空草地上,摘下斗笠往屁股一塞,围成一圈坐下来。父亲揭开装米粉的桶盖,大伙都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看着木桶里冒着热气的白米粉,蓬蓬松松又挤挤挨挨,错落有致,间杂着黑灰色茄子干与绿色葱花,一阵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父亲挨个给大家盛点心,每人分到一碗炒米粉与一碗盖菜汤。盖菜汤带着酒糟味,特别好。顷刻,我听到筷子触碗的卡卡声和大伙咽汤“哧溜哧溜”声,此起彼伏;接着,逐渐传出啧啧称赞声;继而有人吃完了,大声感叹“忒爽!明天还吃炒米粉,多来点!”“想得美,下回换饭头了!”看来大家都吃得开心,可惜组里只安排每人一碗。我是孩子分到半碗,父亲把自己一份分给我一点。也许是户外野餐,有青山绿水泥土稻禾相伴,或者高强劳动所致,当年的一碗炒米粉成为我的心灵鸡汤,如此简单,却刻骨铭心!那时候的米粉算是时货,家家户户时常储备三两斤,仅仅在节日或者来客时才用上。也有人患感冒时做一碗辣椒葱头米粉汤,视如“药”呢!我翻开村志,里面这样记载:“80年代前,洋中人习惯用肥猪肉刷热锅余下油渍煮菜!”

我打小就熟悉制作米粉工艺。家乡洋中镇桥头村,坊间称呼“通仙桥”。在宁古公路未通之前,穿过村头的道路是旧时宁德城关通往古田屏南驿道。70年代初,父亲和几个邻居利用村里一个原来铸铁锅的废棚房作为米粉加工作坊,五六个壮劳力忙个不亦乐乎。

客观地说,成功生产出好米粉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好比一场篮球赛,需要集体努力才能赢得胜利。所谓的天时,是指需要晴好天气,晒出来的米粉又香又脆。其次,地利说法是选择利好的地理位置,有利于营销,否则积压的米粉需要肩挑四处兜售,劳力费事。所谓的人和是强调师傅的技艺了,十几道工序都能掌握到火候,尤其是选料。生产米粉需要陈米或者早稻,按师傅的行话,陈米与早稻性“沉”容易加工成型,新晚稻性“烈”,倔强桀骜,技术再好的师傅也束手无策。纯手工生产米粉重要环节是“二搓三蒸”。先用劲搓“生米搓”,揉成球状,放入蒸屉(可叠加通气木框)蒸成八成熟的“熟米搓”,倒出来掰碎降温,待微凉后搓成小球放入蒸屉第二次蒸熟,然后放到出粉架的圆木镂空孔的“粉镜”(圆铜盘,中间打着密密麻麻针状小孔)上,人力绞动辘轳拉动杠杆横梁挤压出细粉丝,再把细粉丝回锅蒸十几分钟,最后端到晒场,剪切晒干,整个流程完结。出粉架和辘轳用四根圆木桩埋到地里牢牢固定着。

父亲的米粉加工坊成为我的儿时乐园。我常常跟随父亲,看他推着“丁字形”木推手,推着石磨“吱溜,吱溜”转动,然后一勺勺给石磨添加湿淋淋大米,石磨面上的圆口溜溜吞咽,底下汩汩流淌雪花似的米浆。我看着看着,常常想入非非——那遥远的山外,白云、大海、浪花……

离厂棚不远是一个水车碓坊,水车盘底下是一个冲击碓坑,藏着很多溪鱼。我五岁那年,一天,二哥把我放在水车旁,他和几个伙伴去坑底捞鱼。坑里的鱼受到惊吓,乱窜。这场景让懵懂的我情不自禁探头伸手,栽了下去,头上摔出一个血口,二哥急得哭喊起来。正在米粉坊里剔“粉镜”的大伯闻讯跑过来把我抱到医院包扎处理,至今我的额头还留下一个疤。

父亲担任洋中生产大队书记后办了大队综合厂,其中就有米粉加工厂。其时已经用上机器磨米浆和螺旋出粉机,既省力产量也高。为保证生产的米粉质量,他们延用手工制作工序,销售很好。后来,米粉厂增加水粉和粉干制作,流程大体和加工细米粉一样,只是“铜镜”孔加粗,工序减半,“二搓一蒸”,汆水捞起即可。

在米粉加工厂,我经常可以吃到热腾腾的“下筒粉”(米粉刚挤压出来),不用作料,别具风味。既带“米搓”的味道,又有熟粉滋味,必须趁热吃,否则凉了味道索然。自然,这属于生产者的特别福利。也正是这种福利让我和米粉结下深厚情愫,只要看到新开的米粉店都不由自主入店品尝。

如今,无论是家乡还是宁德城关,大街小巷有经营捞化、爆炒、煮米粉的小吃店,店家添加不少配方,品类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约莫上百家。它们大多打上祖传或者正宗这样招牌,我几乎是乘兴而入,扫兴出来。一些便利店柜台摆着袋装的干米粉,蓬松松的如干草一般。我翻开《洋中村志》,看到食品科目这样记载:“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洋中经营米粉十余家(兼水粉和粉干)。”从技艺上来说,目前米粉生产者几乎全部采用机器生产,不算合格的传承人。一些生产者为了节省成本改变了生产工艺,把“两搓三蒸”改成“一搓一蒸”,甚至还添加了淀粉来增加韧性,李代桃僵,丧失了米粉的原初品味,吃起来“大煞风景”。

我小心珍藏着当年的那碗米粉,像守护一个宝贝古董!  □ 陈承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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