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的零食，不值钱，几毛钱而已，至多两块钱。它们生产于卫生条件落后的小作坊，经过小卖部大叔到我手上已是大限之期不远矣。它们沾满色素，损害健康，却高傲地躺着我家橱柜里。当我拉开橱柜的玻璃门，它们就那样突然地降临在我面前，好像是从哪里穿越过来似的。我惊讶地要叫起来，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睛，学着电视里的人物拧了一下大腿，疼!我认为那是幸福的感觉。我用怜爱的眼神望着它们，简直要舍不得吃了!换了平时，这么点东西，三下五除二，还不够塞牙缝呢。可现在不一样。当时只有五六岁的我看了《西游记》《封神演义》一类神话改编的电视剧，想法奇特，天马行空，以为这是哪路神仙显灵，像圣诞老人一样给小孩子派送吃的，而我则是被选中的幸运儿。这些沾染仙气的零食已经不再是零食了，转而成为莫大的荣耀。我从未想过零食会是奶奶放的，因为她总是把吃的藏得牢牢的，而且也不会给我买垃圾食品。
从此我的心里藏了一个小秘密，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每天傍晚，我像是遵守某种契约来到橱柜前，拉开玻璃门。那是一扇神奇的门，门的那边藏着“宝藏”，“宝藏”的内容每天都会发生变化。话梅，萝卜干之类的是常有的，这些东西便宜，基本上只是吃个色素的味道，小孩子买的多。有时候会发现五毛钱的汽水，汽水也是用色素勾兑的，但是五毛钱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属于大钱。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桔子罐头，我还从来没吃过罐头，只在电视上看过，我兴奋得手舞足蹈。
所有的好运都不会持久。过了好几天，橱柜失去了它的特异功能，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再一次再两次再三次打开那扇玻璃门，看见的，都一样，除了碗就是筷。然而我并不难过，神明大概已经走了，去寻找其他幸运儿了。但是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拥有这么奇妙的经历，我有什么不心满意足呢?神明曾经眷顾着我，但我不会说出去，它将埋藏在我的心底，成为我童年的宝藏。?
二
快五岁的时候，开裆裤和我说拜拜，不久后，它化为青烟用来给牛驱散蚊子，彻底消失了。我进了幼儿园。进幼儿园的一个前提条件是不能穿开裆裤，不然会被笑话的。比如小花，撒尿还得老师把，大家都划脸羞她。
上幼儿园是我每天最开心的事。上课可以睡大觉，下了课有一群人陪你玩。那时候妈妈还没有出去打工，我常常把幼儿园里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妈妈，你知道吗?我们班的一群同学在幼儿园的一处台阶下发现一只癞蛤蟆。大家围着癞蛤蟆看，忽然小兵伸手把癞蛤蟆抓起来，使劲地捏。男生们说他很勇敢，冲他伸大拇指，女生吓得把手捂住眼睛。他洋洋得意，把头抬得高高的，手快速伸到某个同学面前来吓人。不想癞蛤蟆不买他的帐，把一泡尿滋在他脸上，我们见了哈哈大笑。过了几天，小兵脸上长了红红的包，大家都说小兵喝了癞蛤蟆尿，得了癞蛤蟆疮。没人再愿意和他玩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们下课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发现树枝上停着一只白蝴蝶。那是我见过最大的蝴蝶，张开翅膀有老师的手掌那么大。老师说那是死去的人变的鬼蝴蝶，回来看望家人。蝴蝶大概是听见我们说话，振翅而飞，很快消失了。
三
妈妈是过完元宵节跑走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爸爸和妈妈关系不好，总是吵架，吵起来就要摔东西，衣柜上那面被砸碎的镜子就是例证。
那时，我正沉浸在新学期的喜悦中，对妈妈的离开竟然全然不知。妈妈像一个灰色的影子闪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妈妈已经消失了。为什么不和我告别呢?为什么突然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抛下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从此几年也难得见一次呢?我有点想妈妈了，想她的模样，她的声音，想她绕毛线打毛衣的样子。小小的脑子完全不够用，怎么想都是模糊的。我去翻看以前的相片，却根本找不到妈妈的相片，更别说我们俩的合影，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去照过合影。记忆像一片沼泽，渐渐地将妈妈吞没。我彻底失望了。后来，别人问我是谁将我带大的，我回答是奶奶。我对妈妈的记忆渐渐淡漠了，对妈妈也渐渐淡漠了。妈妈于我，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成了一个过路人。
妈妈离开之后，苦日子向我张开了怀抱。
首先是老师留我的学，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老师却要我留在教室里写作业。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光线昏暗。我有些害怕，怯怯地问老师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老师说你奶奶马上来接你了，不要着急。这下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我犯了什么错吗?不仅要留学，还要叫家长。”我的心一阵紧缩，不安地想。
奶奶来了。我神思恍惚地被奶奶拖着走，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难道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果不其然。周末放假的时候，奶奶说她要去山上采茶，让我去房间里看书。正当我把书本打开，奶奶立马闪出去，哐当一声，把门关上。房间的门没有锁，只有两个门把手。奶奶飞快地用绳子绕过两个门把手，系上一个结，然后再系上一个蝴蝶结，勒得紧紧的。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跑去开门，门已经打不开了，只是出现一条缝。透过那条缝，我看见奶奶渐渐远去的背影，奶奶转个身，然后背影消失在大门外。那一刻，奶奶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恐怖。我的心更加慌乱，以至于我有些发狂。我用力地拽拉着门，最大限度的打开，接着砰地一声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如此反复，仿佛要把门板给扯下来。小小的身体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力量，门哐哐地哭泣，整栋房子都在颤抖。然而无济于事。绳子本来是活结，由于我的折腾变成了死结，最后是奶奶用剪刀将其剪开，我才被放出来。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在哭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四
我从小沉闷安静，像个傻瓜蛋，像个老太婆，没有半点活泼可爱可言。这幅呆雁的模样深深地刺痛了奶奶的心，让她对我的未来和前途充满担忧。我弟弟和我相反，聪明伶俐，和人打架不分输赢不罢休。我被人欺负了，只知道哭不知道还手。他给我抹眼泪，然后呲牙咧嘴地冲上去和人家打架，要为我出头，为我报仇，搞得灰头土脸并且挂了彩，再拉我的手回去。有一段时间，弟弟贪嘴天天偷糖吃，还偷钱去买零食。奶奶说他是“喉咙管里长了牙齿”，扬言要用荆条蘸醋抽他的小腿。后来，她真的就这样做了。
弟弟的一只手被奶奶紧紧地箍着，怎么挣也挣不脱，弟弟眼泪哗哗地掉，眼角已经哭烂了。奶奶全然不顾，咬紧牙齿，眼睛瞪得要掉出来，活像个巫婆，荆条一遍两遍抽在弟弟腿上。弟弟哭得震天响，让人轻易地联想到杀猪的场面。邻居黄奶奶闻声赶来，把弟弟护到一边，奶奶这才罢手。这样的场景，终生难忘。
五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真相。那些零食其实是奶奶放进橱柜的，而神仙是不存在的。奶奶以为弟弟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偷钱，于是在橱柜里偷偷地放点零食给弟弟吃，免得他在外面惹事。却不想弟弟怕了，再也不敢偷糖吃了，倒是便宜了我。不过我打开橱柜可不是为了偷糖吃，我没那么贪吃，纯粹是没有书看闲得无聊才翻箱倒柜。哪里想到有这样的好事等着，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是神明降临。
至于留学的事，那是奶奶觉得我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玩，村里池塘多，万一跌进去了又没人看见……她越想越害怕，生怕我会出事，而自己又总是忙山上的事，不能时时刻刻照管着我，所以常常让老师留学，等她忙完了再去接我。周末把我锁在房间里，等她回来再把门打开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弟弟虽然年纪小，却像个土匪头子，成日和小子们打成一片，奶奶并不担心他。
真相有的是奶奶无意间透露的，有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记得有那么一个下午，我望着橱柜的玻璃门，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奶奶的背影，这当然是幻觉。可正是这幻觉让我一下子找到了曾经被我忽略被我误解的奶奶对我的爱。奶奶是爱我的，甚至是溺爱。我一直不知道她过得那么苦，那么累。
小时候，我喜欢的是爷爷，爷爷会包容我的过错，我的脾气(这脾气大概是他惯出来的)。我生气的时候故意不吃饭，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吃饭爷爷会用钱来哄我，这样又有零花钱去买零食吃。所以我时不时地没气也要装作有气。但是这一套在奶奶面前不管用，她才不管你怎么样，做错了就得挨打，奶奶打人一点都不含糊，用手打累了换藤条，打痛快了才罢手。所以我喜欢爷爷不喜欢奶奶。
但是，我有些讨厌爷爷了。他天性散漫，喜欢喝酒，把家里的农活全丢给奶奶，整天出门逛荡。奶奶早出晚归，累得没个人样。最繁忙的季节里，奶奶中午没得休息，坐在门槛上打个盹，简单地休息一下继续去忙活了。奶奶打盹的时候把衣服掀起来，凉快些。突起的肋条和干瘪的乳房显露出来，好几次被我撞见，我心底一阵酸楚。
我想，一定是生活的劳苦磨灭了奶奶心头的柔软。她像一个莽汉，忘记了表达爱意的方式，让我和弟弟对她产生了误解。
六
今年放假回家，奶奶和我说她体重又下降了，只有七十几斤了。她把手伸出来给我看。我看见的是黝黑的手臂，手掌因为常年在水中浸泡，显得臃肿不堪，与瘦弱的胳膊格格不入。这手掌不仅臃肿，而且干枯。手掌上，一条条沟壑纵横交错，那是冬天留下的痕迹，一年到头都不能完全愈合，到下一个冬天再次开裂。在那手臂上，血管如横陈在平原上的丘岭，这丘岭上一棵树木都没有，光秃秃的，露出了山体黝黑的颜色。丘岭向前蔓延，与手背混为一体，手背之上，连扎针的护士也难找到“丘岭”的存在。起先我还开玩笑地对奶奶说，瘦了还不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呀!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说法多么愚蠢。《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七八十岁的年纪，食量大如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醉酒中放屁把贾宝玉整间屋子都熏臭了。这是多么健康的一个身体。而我奶奶，连一碗饭都吃不下。能吃是福，长得“胖胖的”才是庄稼人的追求。
奶奶真的是老了。以前她担着七八十斤的东西走路呼呼生风，我得小跑才能跟上，现在她端一盆水都很吃力了。以前她总瞪着我，我有什么不如她意的地方她就要骂人，现在她总是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向我诉苦，我劝她要学会认命，不管怎样都要善待自己。以前她和妈妈吵架把我和弟弟赶得远远的，现在她要我为她撑腰，挡住妈妈“无理”的要她吃药的要求。
据说，每个人年老之后会返老还童，像个小孩子那样贪嘴想东西吃。我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让奶奶过得像个孩子一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成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我还会买个房子和她生活在一起，最后再买一个大柜子，里面偷偷放着各种零食。 □ 吕玉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