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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印记|吕玉铃:老 巷

2024-07-26 14:13:15 三都澳侨报

夕阳从大海一路铺降过来,盖在田野之上,泥土里的新鲜已转变为安守本分,劳作的人们面对大地的背影有神秘的肃穆和庄严。当斜阳草树呈现出古老的无力和气韵时,我便有了漫长的时间可以用于随心所欲,可以毫无牵挂地打开内心。清晨阳光从东边打来,我在这里走;傍晚阳光从西边披下来,我在这里走。在这来回之中,无非日升日落,可在这短暂的一天之里,天外星辰陨落,世上有人凋零,有人出生,在我之外的世事,总是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但现实的当下,仍是这些人在路上与自己相遇,仍是这些风景与自己交错,一点没有觉到光阴无常。

黄昏降临,这条小镇尽头的百年老巷终于有了慵懒和人向中年走着的从容不迫。这是我喜欢的。

老巷有无名字我并不知晓,只是很简小逼仄一段,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名字。巷子一边是块石垒成的大屋,有马头墙似的高大,墙上有讲究的泥条窗格,侧门高于地面许多,门庭因为时间缘故,渐有疏松,靛青色的对联字已脱落,但印记仍见笔力;另一边则是卵石随意叠加的矮墙,梁木结构的陋屋,与石屋有着天壤之别。一条巷子是双面镜子,照出富贵人家的壮大,也照出平常人家的低微。但公平的是,所有人要想走出去,必须都要老老实实走过这条逼仄狭小的路。

矮房里住着一个约莫八十来岁的老头,逢阴雨天气时,他就坐在低矮阴暗的屋檐下,潮湿的空气里坐着潮湿的人,如放置一团抹布,像被世界遗忘一个人,他也忘了自己确切的存在,一团抹布他与这个世界的沟通,也许只有阳光与雨水,阳光叫他出去走一走,雨水叫他来家坐一坐,除此之外,只有矮墙外的老巷可以让他有片刻的沉溺。我既看不出他对外来的些许期望,更悲忧的是我也看不到他脸上的颓丧,他与老屋的黑融为了一体,彼此不能分离。当一个人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情绪的时候,也许大概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墙里有株老桂花,终年不落叶,这让时间没有一种载体,也给这座老屋增添一份沉闷的生机。我有时想,倘若是会落叶的树,那么老屋里凝滞的气氛就会有一丝动摇,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就会有动容,就会有生命存在的气息,这好过多少日多少夜的一成不变。

后来见到老屋里多了一分亮色,一个中年女人在黝黑的屋里移动,锅灶上发出了人间烟火声音,屋檐下晾出了一些陈旧的衣物。这是一道光,矮墙里的温暖虽然短暂,但终究是有了。

几日后,巷子临时封闭,老者已去世。此后老屋彻底沦入了寂静之中,破旧木门用铁链锁着,但门缝里的黑依然具有强大的力,不断向外涌出。一把锁能锁住什么?锁住的也许是人生的一个结。锁予人的是怅惘,锁告诉经过的人,主人已出走,至于走向哪里,谁也不能知晓,哪怕是主人自己。

老巷自村庄建立起便有了。村里老者说,绕这巷子的几幢房子至少有一百多年历史,从他们记事起,这些房子已是非常古老。从一个老者的口中说出另一个久远,这有着别样的力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巷子口坐在青石板上的几个老者就是这两句古诗的化身。每天,他们从早上开始坐着,暮色盖下来时,他们还是坐在那里。坐掉了今天,就等着坐掉明天……这一生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唯有一种等待。但是在等待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又都不知道。

可以想见的是,这些人与老巷的共命运应该一辈子都无法说完。走在巷子里,我便想,他们的小时候,在长辈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穿过巷子,而后逐渐长大,奔跑于巷子里,也许穿过的鞋子,佩戴的物什掉落于矮墙下的草丛里而不能被找到的那种焦急和哭泣,再后来的成家立业,送别亲人,直至如今自身的越走越远。有些路当真是要走一生的,一生走完,这路才算是到了尽头。

除了本地有限的几个老居民,巷子附近还有很多外来务工人员。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人们,与这条老巷的缘分想必是他们未来这里之前想不到的事情。世间之事,似乎真有天定,有条无形的线,在拉开前方的轨迹,为什么不是别的城镇,为什么不是别的巷子,偏偏就是在这里。对于老巷来说,亦是如此。当城镇的灯火依次拧亮,老巷的两端便有了人影闪动。异乡话语夜游在巷子里,于老巷,于异乡人,彼此都获得了暂时的归宿感。矮房里常会有孩子的打闹声,这些民工兄弟的孩子有些就是在这里出生,有些很小就从他们自己的家乡带来此一起生活。

有一回我碰到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女孩在巷子里捡拾石子,我蹲下去问她,你是哪里人。她看看我,摇摇头。我再问,你的家在哪里。她用手指了指矮房。对于孩子来说,这里就是她们的家,一条逼仄的巷子,苔痕满是的石墙,阴暗的老屋,几乎构成了完整的故乡。这遥远的相遇,成为一个人某段时间里的故事,命运的安排不得不令人感到神奇与无奈。

但我明白,这一切很快就会离开并相互遗忘。

巷子里曾经拥有过的已经成为一个谜团,只剩下有限的几块青石板,斑驳塌陷的门庭供人驻足虚构,年复一年往上爬的苔藓最是无情物,在任何地方,当所有都接近败落时,它便茂盛。我与巷子有缘,有缘便是情意。有时我常想,若是可以,请来所有经历过这里的有缘人,那会有多少人呢,会有多少的故事从巷子里涌出来,他们会以何种方式讲诉自己对老巷的理解。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惟是我多情罢了。走在老巷,迷人的是光阴的失去,而我也将成为那个越走越远的人。  □ 吕玉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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