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钟洋村的感觉,与别的村差不多,年轻人都已外出工作或创业,留下几位老人守着故土。虽有村口几栋崭新的小洋楼拔地而起,可山脚下那几幢老屋拥挤在窄小的巷子里,有的索性片瓦不留,残垣断壁孤立在野草中,显得那样萧瑟,留给树木与荒草的地盘越来越大,留给鸟儿的天空越来越宽广。
后来又去了几次,觉得钟洋与其他的村子不一样。不一样在地理方位,钟洋村地处宁德、古田、罗源的三县交界处,几百人的村庄历史上出现过36个不同姓氏,这跟古代大多以宗亲、家族集群而居的村庄比起来,显得是那样不同。还有不同的是,许多村庄的水流都遵循着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自然规律,而这个村庄里的水却是从东面高高的展旗峰向西而行。再则许多村庄的水井都用尽废退,填井为坪,而这里的四口井依旧开口向天,虽说井水不用,但依旧能静影沉月……这一切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特别是那四口井。
虽说我特别留心那四口井,还把群山合围的山坳视作村庄大堂,那四井称为“四水归堂”,但与许多过客一样,总先咨询,村庄既然名字中有钟有洋,他的钟在哪里,洋又在哪里呢?我在村子里缓缓踱步,四处张望,寻找着那口古老的钟、那一面洋。驻村书记看出了我的疑问,他笑着说,钟洋的钟其实是因西边这座山形似一口钟,我随着他的指尖伸出的方向望去,看到那座山形时恍然大悟。钟有了,那面小平洋就不言而喻。此时,我便有心依序拜谒分散在村庄四个角落的或圆或方的四口古井,借虔诚和敬拜之心,去捞取一些井中岁月,看看在湿润的井壁光芒中,能否看到这井是如何润泽着钟洋村世世代代的子孙。
同行的人告诉我说,西井是这个村的第一口井。若把井水喻为乳汁,那西井曾经之水便是钟洋村老祖母之乳汁,而今这满堂子孙的血脉里都流淌着这口井的成分。念在这个情分上,便能听到北宋初期,钟洋村开基先祖蒙公携妻林氏从古田杉洋园中迁出,一路跋山涉水,几经辗转,到古田与宁德交界之处钟洋上村,此中,见金钟飞入仙湖(即鲤鱼湖,在展族峰山脚,今为钟洋水库),众人皆曰山川发飘、风水回环、瑞气所钟,再迁居到这,并取名钟洋。这口井仿佛就是这一路迁徙在这里定居,而印在这片土地上永不磨灭的签约章,井口方正,井洞浑圆,仿佛预示着与天地讲规矩,与族人讲圆融的处事原则。事实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肯定,可余氏祖厅为克制火灾,设下三重横案、三井水的建筑特色,符合西井的造型签下规矩。
有了遵天循地、敬畏自然的规矩,有了族人相互团结的基因,勤耕力作,苦读求知,钟洋的发展比别的村子快。一年年人在添丁,一代代屋舍在新建,几代繁衍下来,成了周边一个大村,村舍也就从西山向田地中,向过溪的东山发展。如是,东山脚下又挖了井,这口井挖出来时,他们把井口做了圆形,仿佛是鲤鱼冒泡,那是一种自信与悠然的象征。我想是这样的,看钟洋村的历史沿革就有这份自信与骄傲。钟洋村宋时属福州府,元朝属福宁州,明朝时属福宁府青田乡安远里二十二都,清代属福州府青田乡安远里二十二都,民国时称福宁府宁德县洋中镇青田保钟洋甲。新中国成立后,一直作为基层村级组织所在行政村。读着历史沿革,管辖钟洋村的上级建制时有变化,而钟洋的村级建制始终如一,圆圆的井口与人打着哦、哦的招呼,而内心坚守随缘不变的定律。
跟随专家们走到村北,我的目光又被那口井牵引,四四方方,井水满满,此时我不再追问它是否古老,井对于今天再年轻也是老人。虽说井口的石壁不是严丝合缝,但这口井水最为丰沛,正如钟洋村的信俗文化一样,滋养在每个人心头。我这次来钟洋村,正赶上正月十九,村里游神,那阵势涌动的不仅仅是钟洋村,也涌动了客人们的心。当晚七点多,钟洋村礼花明堂,鞭炮一浪盖过一浪,供奉在苏隣宫中的“三位候王”与“齐天大圣王”,坐上彩灯炫目的八抬大轿巡游全村,家家户户礼炮相迎,供添香火,整个村庄弥漫在节庆的硝烟味中,激情涌动在信俗文化的传承里。有人说这习俗开基以来便有,有人说与明朝朱允炆有关,可谓人多口杂,众说纷纭。我与几位同来的朋友就站在北井边一户人家的家门口看着这热闹的场景,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这口井,即便开口一样方正,难免有些说破口的,形为方而实不严正。
本想再去探视南方一井,可已经夜晚,我只好放弃这个想法,凭着钟洋村发展的轨迹去琢磨着这口井,心想井水有源,树木有本,钟洋村祖厅中有这么一副联句“国族聚于斯相府芳声未艾,宗祊藏之久后贤俊烈重兴”。这里的余氏源于古田杉洋,而杉洋余氏家族出过状元,宋李廷芳《望江南·蓝田十咏》云:“蓝田好,仙路入桃源,秀水一条银带绕,奇峰四面玉屏环,人在洞中天;待客到,指点问青田,余族只今丞相裔,李家原是帝王孙,唐末避仙村。”这里的余家就是拜相入侯,钟洋余家自然沾亲带故。“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木有根故其生不穷”,根深叶茂的家族,又逢当今好时代,这南井还能不开口讲述着乡村振兴的故事吗?且每口井地脉相通,水系相连,这南方之井汇聚古今智慧,自然泉涌新潮,古根新花,向着新春和未来绽放。
未来已来,今天的日子就是昨日的未来,乡村振兴的春风吹到了这里,如今道路让交通变得便捷,网络的发达让信息变得丰富。村里早已通了自来水,可村民依然习惯到家门口的井旁打水,那口井依然从这片土地里汲取水分,将土地深处不为人知的形态呈现出动态,看似平静的水面,其实每时每刻都与这片土地上的万物轻轻地交流与对话,隐匿于万物之中,成为这片土地上众生的一部分。 □ 陈巧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