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天,天朗气清,一艘木帆船,满载三都澳的茶叶等货物,在大海上航行,即将驶入港口。码头上,商人、挑夫等待已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位外国青年与众不同。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游历中国的江河湖海,欣赏他热爱的木帆船,但他很快认出,眼前的这艘船前所未见,遂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飞舞的画笔仿佛指挥棒,引导着这艘帆船缓缓前行,永久地停泊在他的纸上……
我们无法确知这一幕发生在三都澳、福州,或是外地,但我们知道这个青年名叫Ivon Arthur Donnelly,是个英国小伙。这幅三都澳木帆船的速写后来收录在他以中国木帆船为名的传世之作中。
1912年邓耐利(左二)在上海作为志愿消防员(邓耐利家族相册)
Ivon Arthur Donnelly(1890-1951年)的中文名是邓耐利(又译唐涅利、唐纳雷),虽然是英国人,却生于山东烟台,因为他的父亲达纳履早早便来中国经商,在烟台工作、结婚、生子,俨然以中国为家。邓耐利后来成为长江航运公司货运代理人,热衷到各地游览,为丰富多样、形制优美的中国木帆船所吸引,借助画笔一一描摹纸上,逐渐成为研究专家。
1920年,邓耐利出版了名为《Chinese Junks》(中国木帆船)的画册,展示了25种中国木帆船的速写。这本小书大受欢迎,打破了西方人对中国木帆船落后的刻板印象。1924年,在读者的强烈要求下,邓耐利增订再版了《Chinese Junks And Other Native Craft》(中国帆船及其余传统船型),收入27种中国木帆船,新增文字介绍。这本图文并茂、兼具专业性和可读性的书成为研究中国木帆船的权威著作,至今影响深远。
1920年《Chinese Junks》中的三都澳商船速写
《山海经》言“闽在海中”,而闽越先民不畏艰险,“以海为田”。为了征服海洋,他们“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船成了闽人重要的交通工具,也造就了一大批善于造船、长于操舟的巧匠能人,富有福建特色的福船由此诞生。
福船一词,最早出现在明代嘉靖至隆庆年间的《筹海编》《洗海近事》《纪效新书》等专论海防的兵书中,是福建沿海及浙南、粤东等地一系列战船的统称,后来泛指具有共同的结构、外观特征的船只,与沙船、鸟船、广船并称中国四大船系,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明代郑和七下西洋用的“宝船”、郑成功收复台湾所用战船、明清册封琉球的“册封舟”、清代早期东南贸易及海上移民用船等,均属福船,她是“海上丝绸之路”不可或缺的“筑路者”。
1924年《Chinese Junks And Other Native Craft》中的三都澳商船速写
1899年5月8日,三都澳开埠,成为福建省继福州、厦门之后又一通商口岸,而茶叶贸易最为突出。据《宁德茶志》统计,从1899至1933年,福海关年均出口茶叶占全省茶叶出口总数的39.4%。福船因此承载了新的历史使命——将闽东的茶叶运往各地。正如1920年日本东亚同文会编撰的《福建省全志》所记,“旧福宁府盛产的茶叶,过去利用公路运往福州,交通十分不方便。自三都澳开港以来……所有茶叶的运输全部改由民船承运。”“只要不是恶劣天气,每天都出航,频繁穿梭于各地之间。”而由于三都澳早期轮船较少、班次不定,“商民亦以轮期冥冥,难于居货伫候,故悉由帆船济运前来。”帆船成了重要的运载工具,除茶叶外,海纸、瓷器等土产也用帆船装运出口。
三都澳帆船或许就是在往来福州的途中,与邓耐利邂逅。
在邓耐利所绘图中,可以看到三都澳帆船航行海上,晴空白云,风正帆悬,远处有一座顶上有塔的小岛,不知是宁德的酒屿(塔山)还是福州马尾的罗星塔。右下角是其名字简写“IAD”。
从三都岛眺望对岸景色,轮船和帆船停泊在岸边,码头旁的建筑或为茶仓,约1899-1910(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
1920至1924年间,邓耐利很可能再次与三都澳帆船相遇。在1924年再版的《Chinese Junks And Other Native Craft》(中国帆船及其余传统船型)中,邓耐利对三都澳帆船进行了精心重绘,船身细节更加丰富,船艏、船艉的船饰尤为细致:船艏的眼睛从之前的龙眼改成了蝌蚪眼,船艉的神鱼也得到补绘。
更重要的是,邓耐利撰写了文章——《来自福建三都澳的商船》附于图后,虽然文字简练,但准确描述了船的特点,如同邓耐利在序言中自述的一般“本书力避技术性的赘述,仅提及所介绍船舶较为突出、有趣的特点”:
插图中的船是一种正在快速消逝的、事实上如今已非常少见的船,来自三沙湾的三都澳——曾是巨大的茶叶贸易港。她非常与众不同,外观有些西式。三都澳和福州联系紧密,这种帆船与福州运木船极为相似,实是一种更小的类型。
长度在60到70英尺之间(18~21米),宽约12至14英尺(3.6~4.2米),通常有三桅,棕色的船帆属于中国斜桁横帆。艏艉甲板平铺,舱口略高出主甲板水平面。高舷墙直贯全船,保持船上干燥。船体是由软松木制成的,并被分割成几个水密隔舱。前部线条优美。而“梁(龙骨)”被扩展成完整的梁,几乎直至平艉。船艏是敞开式的,舷墙向前延伸,向上弯曲,向两侧倾斜,形成了优美的“两腮”。铁木结构的大锚在中国沿海船舶中十分普遍,常置于船艏的开口处,靠一个安装在前桅杆前的现代手摇绞盘操控。在主桅杆和舷墙之间安有一架手动卷扬机,在“扬帆”时供车帆之用,而在主桅杆前和船艉,各有一支架,如“马”一般支负沉重的帆桁和帆。
船员的住舱在船艉的甲板室。在舱壁后面,沉重的舵杆头伸出甲板的地方,围起一个井型座舱,用以庇护舵手和船工。
福船基本构造(图片来自网络)
诚如邓耐利所言,三都澳商船具备福船的许多典型特点,主要有:船体高大,龙骨粗壮,结构坚固,首尾高昂,底尖面阔,多水密隔舱,船艏尖窄,船艉肥宽。这些样式是先民在长期出海过程中摸索积累而得的,极具实用价值。学者许路先生在《造舟记》中做过细致分析:“尖削的船底,加装压舱石,以最大程度地提高船只的稳性;突出明显的龙骨,以减缓船只横漂,尽可能地保持航向;装置可升降深插舵,使船只操纵灵活,适合浅水和深水的航道;首尾舷弧大,避免海浪拍上船甲板;甲板梁拱大,容易迅速排水;船艏多为平板状,上宽下窄,当船艏下陷水中时,艏部产生较大的瞬间浮力,避免船头入水;船艉多为马蹄形的内凹槽艉封,以增加阻尼,减小纵摇;尽量放低和简化的甲板舱室,可减少受风面积,并且降低重心。”称赞福船为“中国古代最具有远航能力的海船”。
从图片和文字看,正如邓耐利所认为的,三都澳商船与最著名的福船——福州运木船非常相似。邓耐利在书中对福州运木船也有单独介绍,该船名据称最早即由其提出。
福州运木船主要用于运输闽江上游采伐的杉木,全长在36~55米之间,载重量在180~400吨之间,艉部有华丽的装饰画,俗称“花屁股”。全船极为稳定、优美,给邓耐利留下了深刻印象。许路先生在《造舟记》中称福州运木船为“近代形制最大、性能最卓越的中国帆船”,并认为福州闽县、侯官县渔民所用的钓船等较小船型均脱胎于此。
邓耐利绘制的福州运木船图画明信片(李伟 收藏)
综上观之,三都澳商船应当也是如此,敞开式的船艏、舷墙弯曲形成的“两腮”、船艉的高甲板室等,均表明其与福州运木船有深厚的亲缘关系。据水密隔舱福船制造技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刘细秀先生辨认,认为其与浙江舟山的绿眉毛也有相近之处,具有航海所用尖底船的共同优点。
尤值得一提是,三都澳商船与福州运木船一样,可称融中西造船技术于一体。一方面,根据福船建造技艺非遗传承人杨育锥先生研究,福州运木船排列密集的肋骨、多层甲板、水线以上舷墙内倾等,吸收了西方造船工艺和理念,已具备现代船的部分特征。因三都澳商船承袭了这些特点,其外观如邓耐利所指出的“有些西式”。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与其余福船一样,三都澳商船运用了中国古代标志性的造船技艺——水密隔舱,即用隔舱板将船舱分隔成独立的若干舱区,主要有三个优点:一是即使少数隔舱破损进水,修补后仍可继续航行;二是货物可分舱存放,便于装卸和管理;三是隔舱板可增加横向结构强度,提高船的稳度和安全。这一独特技术在世界造船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
福州运木船船艉的“神鱼”(英国国家海事博物馆藏)
上述两张速写反映了邓耐利观察的深入,而对船眼、船艉的细察,促使其绘制了第三张画作,于1926年发表在《The Mariner’s Mirror》(《水手之镜》)的《中国船“眼”》一文中。有学者认为,该文是研究中国船眼的第一篇文章。
船眼是福船的重要船饰之一,历史悠久。沿海船民一般将木船视作木龙或木鸟,认为画上眼睛可赋予其生命、神力。眼眉的形状、视线的方向等,极为讲究,例如商船的船眼向前以导向、渔船的船眼向下以探鱼、神船的船眼向上以敬神等。
邓耐利文中提到了常见的三种船眼——龙眼、凤眼、蝌蚪眼,并以三都澳帆船为“蝌蚪眼”代表,绘图介绍道:“这里所示的蝌蚪眼在许多福建帆船上都能找到,但主要限于那些来自福州东北方向的三都澳的帆船。”
除了船眼之外,福船船艉还有一船饰——神鱼,即形似“S”的装饰画,在邓耐利的插画上也有体现。据刘细秀先生介绍,神鱼一说为“福鼠”,一说为“泥鳅”,呈现出摆尾欲游的姿态,虽然传说各不相同,但寓意均为保佑海上航行平安。
刘细秀先生制作的“福宁”号福船船模
长期以来,木帆船在三都澳航运等领域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每逢茶季、渔季,各色船只齐聚三都澳港湾,可谓舳舻蔽水、千帆竞泊。但轮船等新式船舶,以其载重量大、运输效率高,逐渐替代了货运的木帆船,邓耐利在介绍的开头即提到三都澳商船快速消逝、非常少见。此外,三都澳商船与茶叶贸易情况紧密相关,据1920年福海关贸易报告,“至于福建北部所产之茶,向以三都澳为运输之中心点,迨至俄国及西比利亚一带停购华茶,并英国政府优待印度茶以后,而出洋华茶遂大受损失矣。”这在一定时期内打击了三都澳的茶叶贸易,航运亦受影响。上世纪三十年代,三都澳商贸达于极盛,后因日本侵略而迅速萧条,三都澳商船在历史沉浮中逐渐式微。
值得庆幸的是,在宁德蕉城漳湾镇,通过数代匠人、650多年的心口相传,至今保留着水密隔舱等福船制造传统工艺,先后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4月20日,宁德市蕉城区水密隔舱福船研究会成立。而在遥远的美国,邓耐利的外孙对中国帆船的热爱不输祖辈,收集了不少书籍、船模,并通过网络分享。中国木帆船的传承之火,在大洋两岸延续不断。
福船蕴含的不仅是闽人向海而生的生存智慧,更有国人走向世界的开放包容精神。2019年2月,“福宁”号木船在宁德建成下水,是目前世界上可用于航海的最大仿古福船。2024年1月31日,“福宁”号从广州出发,踏上了“重走海上丝绸之路”的南洋之旅。我仿佛看见那艘停泊在邓耐利笔下的三都澳商船也已拔锚、扬帆,即将奔赴一段崭新的旅程…… □ 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