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溪村被很多人比拟为“盘山驿站”,是因为盘旋在闽东鹫峰山脉绵延高山的覆盖之中,途径崎岖、险恶的三四时辰之后,突然出现一座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村落,可以歇脚喘气,而后再去面对剩余的半个路程。更何况,在明清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村是洋中镇九道、古田县大甲通往福州罗源的必经之路。从空间布局上去俯瞰,罗源县中房镇、古田大甲乡和洋中九道村等三者南来北往的三角交汇点,正是后溪。自然使得这个村在那一段时期,商铺、客栈兴起繁荣,集聚了不少的财富,形成了不少的商贾。现在的后溪村保留了“四连座”民居和一些民居,就是最好的见证。
简而言之,“四连座”民居是兄弟连建的民居,分家不分情感。世间因财产纷争,兄弟反目为仇之例比比皆是,而在这里,四座规制相同,平等与亲情满溢。从工艺上,其特色之一,窗格上的雕花,竟然有“章鱼”“蚶”“螃蟹”等,高山之中,竟然也有“海鲜”,不觉令人咂舌。由此联想到南来北往的交汇点,又完全可以释然。
窗花俨然是富贵的标志,透露出山村曾经繁华的历史。况且,在整个山中之村,不仅有堪称闽东民居瑰宝的“四连座”,而且还有诸多单体进深的民居、鹅卵石巷弄等,体量如此之大,走进后溪村便宛如走进民居博物馆,实属珍贵。
家谱上记载,蕉城区金涵乡的这个后溪村是在明永乐年间,由连江东塘吴氏安公迁西乡小岭吴厝坪,后辗转肇基于此,不断繁衍、发展,最终形成一个古朴的村庄。曾经安居于此的子孙以造纸为生富裕起家,近代县志中又有养福建黄兔的记录,所以,财富点滴积攒的背后,不乏是几代人勤劳的支撑。
当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后溪似乎被遗忘,也是因为地理位置。其隅于金涵乡最西角,被崇山峻岭所阻隔,往返极为不便,自然被淡忘于城市的繁荣之外。正所谓“日落西山”。但时间总是不停地转动,三百年一推流,三百年一回转。2016年,后溪村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修复与保护,重新唤起了村庄的“神秘”之处,吸引了诸多游者,其中不乏文人墨客竞相前来,浏览于一座座民居,或驻足观看,或意犹未慊,或对比品味。每每走进后溪传统村落,就好比一步步徜徉于民居建筑群的海洋之中,激发一股揭开后溪秘境之相的冲动。似乎能揣测到后溪村先辈将村主干道称为陡头街;似乎能重现“福州担”从九道盘山助歌而来,在后溪歇歇脚,挑灯夜宿,或者一早因脚力疲乏,不如干脆由后溪后生仔来替换,去承担接下来的路程。于是乎,又一路唱着“福州担歌”消失在山路的阶梯之中。
之所以这般,还是因为山的险峻与隐秘。
陡头街的陡,即陡峭;头,似乎寓意深处,漫长山路从这里起头?不论如何解释,茶盐担道是这条古村主街最好的脚注。如此想来,在千年古村落之中,曾有类似的地名不乏因地理位置之缘故。比如温州龙湾,古时名乐湾,此地有陡门之地,其水路交通发达,是历代永嘉场通往温州、乐清、洞头、玉环等地的水路交通要道。
有水,则灵——不得不说到后溪的水。相比之下,后溪村的水系亦充沛发达。西侧的将军帽高耸挺拔,自西向东,地势逐渐趋缓。由此,村内小溪汇入橄榄溪,形成“丁”字,寓意显而易见,人丁兴旺。又因村子位于橄榄溪之后,顾名思义后溪。这样准确的描述,不得不让人佩服,在历史隧道里,懂得地理知识是何等的重要。
后溪村的水源早已成为整个县城的西部水源地,是因为有了橄榄溪。橄榄溪,起源地亦顾名思义,一条隐藏在大山深处,源于洋中镇展旗峰,经九道村,全长流经3公里,蜿蜒曲折,最后流入大金溪。由橄榄型出发,最终整条山脉形成一条大峡谷,宛如盘旋而去的长龙。如此这般,发生在乾隆庚寅年间,后溪村不远处的菰洋村百丈龙潭,以绳系瓶、掷潭祈雨的“交瓶”故事被写入县志,就在臆想之中。至今遗留下的龙王宫祈雨的“灵昭昭也”碑刻,看似神话又恰如其分,不容质疑。
一条溪,形成一条峡谷;一条峡谷,被赋予神奇。当这种神奇力量,被不断传说,并刻入一座村的基因里,则体现出一个集体的夙愿。我们对照这种夙愿从高空俯瞰后溪村,竟然会不自觉地找到感应。比如,后溪村三面环山,形成抱式,这种地形,流传美誉为“燕窝里”,聚财宝,能养人。令人惊讶的是,浙江金华也有一个后溪村,村庄依水而建,四面环山,如同莲藕,村内有一条小溪沿山谷而下,被称为“藕溪”。金华方言中“藕”与“后”谐音,“藕溪”逐渐变成了“后溪”,村子便称作后溪村。两村同名,同出一源,寄予着同样的美好愿景。
当然,在中国的乡村,集中体现美好愿景的当属宗祠与祖厅。可喜的是,后溪吴氏宗祠和祖厅两处建筑,保护完好,并且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目录之后,修复得当。不过,令人琢磨的是,后溪的吴氏宗祠,修建于西侧,高耸;祠堂大门的正下方,有一口四方井,听上年纪的老人说,这叫渊远流长。从下方仰望,又颇具庄严。后溪的祖厅前的地面上,至今保留着两处的八卦图,距陡头街一处是四方八卦图,用鹅卵石点缀成型;距祖厅大门正前方的另一个,也是鹅卵石点缀成型,不过呈圆型。一方一圆,其义何在?今年曾和我一道前行的青城山高功道士,让他的徒弟站在四方八卦图的位置上,他自己站在祖厅的八卦图上,两点一线,目光朝去,正是宗祠方向,后山正是将军帽。这种布局,是前人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天成的?有了道家的解读,更令人浮想联翩。
去后溪村,不能不去崇福宫。或者说,最神秘的,当属崇福宫。
2015年前后,我曾数次去后溪做传统村落田野调查时发现了这个宫。那时,崇福宫内,已经空荡荡如也。曾经用作观音堂的功能,被迁到村内,香火缠绕。但也正是如此,崇福宫保存得极为完好。
虽然后溪《吴氏族谱》记载:崇福宫,始建于元代,早于吴氏迁基后溪村的时间。但是,是谁如此洞悉地理方位,又是谁选择这个位置而建造了这座崇福宫呢?
而今的崇福宫,经几番修建,仍然屹立在村南角层层叠翠的地界之上。宫,坐正北,朝正南,俯瞰呈矩形。其内部为梁架木建筑,大量使用圆梁、覆斗柱础和枋斗栱浑厚有力。目前宫门一处为青砖结构,两侧与后,均为土墙结构。从规划空间来说,整个宫坐落在将军帽山脊梁之最尾,又与罗源中房毗邻,层层迭落。宫前的坐落是用石块垒成的半椭圆之地,寓意是天圆地方。从下方田野拍去,犹如镇守边界的将军。宫大门的两侧各两个圆窗,又犹如天眼,若有风吹草地,一刻也逃不过。
面朝崇福宫大门,右侧是供奉林忠平王的土宫,小,一旁种有当地人称之为“松木树”,遮掩着土宫。据村里人说,“松木树”材质硬,高耸,呈伞状,曾因被雷击而裂开;左侧有一口古井,井口低至地面。如此描述崇福宫的规制,仿佛是解读一篇充满悬念的短篇小说。更有趣的是,这部小说目前没有“起头”,也没有“结局”。
我从网络上搜到一则崇福宫的田野记录,上面记载着,崇福宫内的脊檩下皮有一行墨书,不被人发现是因为木表面也黑熏如墨。该记录者写道:“在红外相机下,方能够依稀辨认出方向相对的两半题记:‘大明嘉靖拾捌年(1539)己亥嵗冬修’和‘□□(似乎是‘万历’)□□□年己未嵗冬重修。后金柱后一檩下皮有比较清晰的墨书:‘峕大清康熙陸年丁未嵗孟秋念贰乙未吉旦重脩’。”用联想去填补,如此弥足珍贵的文字,表明了崇福宫几番修建的那段沧桑。
那一年,我们真的兴奋无比,跳下田野之下试图能拍出它的庄严,我们立即将崇福宫现状报给文物部门。可喜的是,不久,受蕉城区文物部门的委托,省博物院文物考古研究所专家赴现场勘察,做出了初步意见。其中,概括一句是:“崇福宫现存建筑主体与明代中期闽东寺观建筑风格相近。”
当我们站在田野之中,目光顺着将军帽山的脊梁仰望开去时,山脊绵绵不绝,峰顶云雾缭绕。有一次,恰逢连日小雨,峡谷升腾紫雾,两岸清新透亮,心生诗意。不过,文字不免苍白而局限。叙述再也无法呈现,不仅是那一段南来北往的“福州担”的艰辛,不仅是未解之谜,终难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境,因为种种赞誉之外,是溢流在空谷云岫的耐人寻味。 □璧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