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冬月下旬，天气晴好。这天我们走进霍童邑坂村。
这是位于霍童溪下游的一个村庄，保留着一百多座明清古建筑。古香古色的村子，蕴含着许多珍贵乡土文化，以“八卦”风水地理标志著称就是其中之一。2016年邑坂村被中国住房城乡建设部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2017年又获评“全国文明村落”。村西南一片原始森林树木参天，仿如岁月长河，与绕村流淌的霍童溪一样宁静。毗邻森林是洞天本草园，园内的百草馆格外引人注目。
本草馆陈设简单。一个百平方米的长方形展馆，中间陈列着回字形玻璃橱柜，其余橱柜沿墙壁四周摆放。玻璃柜子里面摆放着盘盘碟碟，上面放置草药标本。这些药物标本有的是枝干，有的是根茎或者叶子、花果等等，按照植物入药特点取舍。每个碟子前面贴着标签，被橱窗柔和的灯光静静照射，显得那么和谐安详。展馆四面白色粉饰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药草图。这是霍童山土生土长的药物植物，每幅图片都备注药名、药理、功效及生产地。
霍童山 旧属十二都，传说神仙霍童所居，谓霍林洞天。唐司马承祯修炼于兹山，跨鹤飞升，又名鹤林。霍童山道教地位显赫，所谓“不到霍童空对仙”，即是对它的肯定。这里隶属天山山脉，地处亚热带气候，温暖湿润，日照充足，适合植物成长，尤其药物资源非常丰富。这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曾经令多少道家慕名而至，择地炼丹修道，留下道家与自然及药结缘的神秘文化和美誉。这份赞誉是褒扬居住这里的霍童人耕种桑麻与疾病抗衡，与自然和谐相容相处，充分利用自然资源的印证;也是彰显一个村落与药为伍，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闻名乡里的荣耀。我目睹橱柜那一个个摆放的盘碟，再抬头看看墙壁悬挂的一幅幅图片，感觉如此熟悉，又近乎陌生。熟悉的是我的居住地在天山山脉另一侧，相同的气候孕育相同物种，如同孪生兄弟姐妹，伴随我的童年成长;感觉陌生是因为离开乡里多年，这些少时所见的“面孔”，如今相遇顿感“相见不相识”。尤其是一些草药冠以地域名称，一时间难以对号入座。但这些似曾相识的“脸孔”勾起我内心对药草珍视的那份情思。
“金线吊葫芦”这种药草，我小时候常常在村庄溪岸边坡地的石头缝隙挖到。它属豆科植物，又叫做三叶青，叶互生，顶端小叶大于二侧小叶，叶片卵状椭圆形。我常常顺着它的细长根部，找到暗棕色的葫芦状块根，把它挖起作为清热化痰，解毒消肿良药。夏季时节我也跟随母亲去溪岸边沙地，寻找一种矮矮匍匐在地面的“天青地白”，洗干净了晒干储存，以备父亲春耕遭风寒应急。
“胡毛藤”大家都认识，很多地方的山坡和菜地边缘随处可见。“胡毛藤”茎上长满毛茸茸的白细毛，因此也有人叫它“白毛藤”，主要功效是清热、解毒、祛湿，长期服用可以补中益气、延年益寿。这种老少皆知的草药既可以内服，也可以外用，因此很受欢迎。“胡毛藤”生长很快，长着豌豆一样爬升藤蔓，虽然站位大，但当地人在劳作时都尽量保留其生长空间。多年后，我从一位中医朋友那里看到一篇介绍“胡毛藤”的文章，学名叫“白英”。
墙壁的图片中有一种植物我特喜欢，我们小孩子喊它土名为“坡梨”。这种植物一丛丛矮矮的贴在地面，又嫩又翠，是食草动物喜欢的食料，大家把它当兔草。它的花期在5-7月，果期是7-9月。成熟果实外皮呈黑色，果蒂和果肉紫红色。“坡梨”成熟季节叶子依然茂盛，我们放学回家上山，除了把“坡梨”茎叶装满一篮子带回家喂兔子外，还可大把美美地吃那黑甜甜的果实，草莓一样味道，满嘴酸酸甜甜，黑乎乎的。今天我从图片上首次识别它的药名(地菍)，并且认知地菍浑身都是宝，临床上用于治疗高热、咽喉肿痛、牙痛、黄疽、水肿等病症，含有丰富的氨基酸和矿物质。
其实，在物质匮乏医疗技术落后的旧时期，农家人在生产劳动实践中掌握草药药理，总结了丰富经验，口口相传，称呼其为“草方”或者“小草子”。他们根据南方高山寒湿，储备一些草药材，比如在屋前屋后种植车前子、紫苏、艾草、“金老蛇”(土名)“珍珠链”(根白色像连接着的珍珠链)、栀子等。遇到农耕时得风寒感冒，不用找医生，寻几味草药加点生姜片煎服，保准药到病除。如果谁家缺少草药，随便向邻里讨要，大家互相帮衬照应。2019年，我在虎贝那罗寺见到一位老乡，他于六十年代躲避“运动”到那罗寺看管寺庙，如今已经耄耋之年依然健在。我疑惑，老人当年处这僻壤之地，孤身一人，道路不通，生病如何解决?谈到这事他哈哈一笑，说这里满山都是宝。老人指着小屋前种植的一溜草药说，他只要随手抓几种煎汤喝了即可解事。现在有些人走邻，给点紧俏的草药，虽然没有“黄精”“片仔癀”珍贵，也算温情。
草药与村民生活劳动戚戚相关，结下很深情缘，由此产生美妙的药膳文化。农家人朴素的思想认为“饭是铁，身是钢”。不管春种，夏管，秋收，冬藏都要消耗农家人大量的体力。于是，村民们根据季节物候就地取材，做药膳饮食调节补充身体能量，以最佳的状态投入农耕生产，一个个季节下来身体不乏不累。比如，春季里调理身体，循环代谢，补充气血，食用除湿祛寒，开胃补脾药草。如壮腰健身牛蹄杜仲汤，或者蒲公英、枸杞子、麦冬、莲子、艾草等理气除湿;夏季采用降温清热的鱼腥草兔肉汤、苦菜小肠汤，或者荷叶、鬼针草、铁皮石斛加点“过山香”炖鸭子、猪肚等;秋天温补，冬天提升阳气，也选择不同草药做成药膳。为充分利用药汁，有时候母亲往往把熬的第三道汤汁煨糯米饭，样子粘粘糊糊，吃起来爽口甘甜，药香扑鼻。那时节探亲访友，接待客人，抓一只鸡，宰一只兔子煲草药是常事，也是接待客人的上好礼节。
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大部分人口涌入城市，农村从事生产劳动者越来越少。药膳饮食偏离原初意义，但依然登堂入室。人们主要把药膳作为美食尝鲜;年长者则忆苦思甜，吃着往往勾起对曾经的劳苦岁月与乡土文化回味。善于捕捉商机者，把这曾经盛行乡里的药膳饮食搬到城里。于是近年来宁德的大街小巷如“屏南药膳”“寿宁、周宁、福鼎、福安药理美食”林林总总，如雨后春笋一般。尤其宁德本地的“洋中小食”，提供草药兔肉、羊肉、鸭胗、猪腰子、猪肚、小肠等，或者店家根据食客所好，准备了壮腰补肾、除湿生津、理气健胃草药汤，亦或香郁可口的“八珍”“六味”汤，任凭你选择，加上蒸熟的动物肢体温热。这些膳食让食客们趋之若鹜，大快朵颐。药膳饮食店铺不仅继承地方特色，生意红火，而且带动一方经济发展。一些如羊肉草药汤，猪肚炖青草还被搬上酒宴。同时衍生一些售卖草药店铺，遍布宁德各地乡镇，比较集中区域在原蕉城区红星商场旧址——靠近宁德时代商场。在新冠病毒流行期间，当地人就地取材，战胜疾病，这些草药店发挥了重要作用。
草药可治病救人，延年益寿。药理顺天入心，亘古至今，绵延不衰，在历史长河中如星辉灿烂，弥足珍贵。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指出，要“推进中医药现代化，推动中医药走向世界。”如何发掘和把握中医药的当代价值，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霍童邑坂村建设的“洞天本草园”作为示范，不仅体现与时俱进，而且具有承前启后意义。
草药逾古，经久弥香。 □ 陈承钫
